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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抱膝坐在木凳上,用着一种缓慢沉着的声调,诉说一家六口的辛酸故事。在她面前的小铁桌上,点着一盏菜油灯,那火苗摇摇晃晃,散发出微弱的光亮来。每逢漆黑的夜晚,聊天便成了向娜妈妈打发时光唯一的消遣,她的口才便是这么锻炼出来的吧。
我问向娜的妈妈:“你们在大山里生活得这么苦,有没有想过搬走呢?”
她的表情很为难:“哎呀,搬到哪儿去哟?我们主要就是靠养蜜蜂,养点羊来维持这个家庭。他(指杨叔叔)又不识字,没结婚之前,出去打过几回工,找不到工作,饿肚子,混车混船才回来。他后来都不敢出去了。他说我这种人没文化,走到哪都不得行!只有在屋里喂点畜生,养点蜜蜂,才能生活。假如要我们搬到山下去也不行,做农业的话,一家人的田加起来只有一亩多点,这点田还是干田,在山林边边的,杂树都长起这么粗了。”
“阿姨,我想问一个很幼稚的问题。”我对自己的想法着实感到无语,又不愿放弃。
向娜的妈妈静待着我的提问:“嗯。”
我问道:“在你们家我看到了羊和马这些动物,你们平时都很精心的照料它们,肯定有感情吧?”
向娜的妈妈肯定地回答:“有。”
“那如果宰杀的话,内心会不会很难过呢?”我问道。
杨叔叔嘴里叼着烟,在一旁用安慰的语气帮着回答:“我们都没自己宰杀过。”
向娜的妈妈也解释道:“一般是卖给岩口街上烤羊的,就是说卖给别人拿去宰。这只羊子(她指了指火炉边挂着的一大块熏肉)也不是我们宰的,是野猪把它咬伤了,最后痛死的。那两匹马是他(指杨叔叔)妈妈叫我们去买来繁殖崽崽卖钱的,也不用宰杀。”
我点点头:“哦。不过阿姨,因为家里没电,向娜缺少了很多同龄人的欢乐,你们是怎么看呢?”这个问题也是我事先准备的。
向娜的妈妈憨实地笑了笑,低头疼爱地瞧着女儿:“还不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孩子过好一点嘛,但有什么办法呢?家里要牵电,叫表姑爷去问,说要三万五才能牵到他们那里,到我们房子这一截路还得另外加钱。我们哪来的钱呀?只好慢慢等吧,是不是有那一天,还不知道呢?”说完她又苦笑了一下。
我见了那笑容心里感到凄凄的,只能安慰地说:“肯定会有那一天的。阿姨,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呢?”
向娜的妈妈答道:“我娘家三姊妹,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妈过世了,还有爸爸,一个侄儿。”
我忽然想起向娜曾告诉过我,她的舅舅有着一段令人同情的遭遇,于是便好奇地问道:“向娜的舅舅呢,为什么今天一直都没见到他?听说他是因为感情问题才变成这个样子,他没生病以前是干什么的?”
向娜的妈妈回答说:“今天有点冷,他很早就去睡了。没生病以前,他跟我爸爸一起学养蜜蜂。”
“他性格一直都很温和吗?”我回忆起上次来向娜家时,曾和向娜在圣诞节的清晨一起堆雪人,向娜的舅舅背着妹妹站在一旁看。他总是微张着嘴巴,神态安详又带有几分欣喜,好像人世间的忧虑从此和他绝缘。
向娜的妈妈低下头静静回忆:“是的。他从小学习成绩也很好。那一年考中专只差一分,没考起,他就不去复习。和他一班的同学差三分,去复习了,后来考起了,在外面教书,他好后悔。他这人从不说脏话,很文明的。八几年那个时候,有些女孩来找他耍朋友,他倒还不好意思!”
向娜的妈妈说着,眼中带着笑意,那些珍贵的往事,是否也唤起了她对自己少女时代美好的记忆呢。她接着说道:“我爸爸管教得严,不许他私自耍朋友,要媒人介绍才行。结果有个媒人给他介绍了,刚到女方家里去走动过一回,就结婚了,哪知婚姻又失败了。那女的性格很暴躁,说不好动不动就捶东西,把家里桌子捶烂,把煮饭的锅捶烂,把门也踢烂啦。我哥哥就忍受不了,要求离婚。那时已经有我的大侄儿了,快满三岁了。女的不肯离。我哥哥说,这样的生活过不下去。女的说,你要离的话,这儿子不给你,我要带走。我哥哥为了摆脱她这种暴烈行为,只好同意啦!她就把儿子带出去,一直在她那里喂养,不让他过来认这边的爷爷奶奶和爸爸。”
“后来呢?”
“后来有一个媒人介绍她自己的姨侄女,那时我还在龙沙镇。媒人把那女的带来见面,见面之后,跟我哥哥住到家里去,从此不走了。我父母就对那女的说:‘我们家里人还是讲究这些的,要正式拿了结婚手续才在一起啊!这样不好哦!’她不肯回去。她的大姨,就是那个媒人,来把她狠狠骂了一顿。她哭,但还是不走。当她大姨再来的时候,她关起门不见面,没得法,只好让她留在这儿了。她一直没和我哥哥办结婚手续,后来就怀上了我这个侄儿。”向娜妈妈又生气又好笑地说。
7
“那时候向娜的爸爸从外面回来,就带我去新疆打工,承包土地种棉花。他说那个要更赚钱些。我去了以后,我哥哥给我打电话说,计划生育要他们去做手术。他又想要这个小孩,两个人就跑到新疆来,跟我们一起做活路。新疆是建设兵团,管得严,没有生育证不让在那儿祝当时是1996年,正是石柱划为重庆直辖市的那一年,我把向娜怀起的。向娜的姐姐都满五岁了,还不给我办生育证,我也慌。连队要撵我,最后没得法,只好给家里写信,要把生育证办来。追了几回,终于办来了,我才没被撵。我哥哥和那女的就被撵出去了!他们两个就到当地少数民族地方去住起,住到农历的9月份,就把我这个侄儿生了。”
“阿姨,你哥哥现在多大年纪?”我问道。
向娜的妈妈回答:“他1963年的,已经四十七了。”
“那他感情上出了问题,突然间变得不太好了时有多大岁数?”
向娜的妈妈掰着指头算道:“他在新疆生病的那年,我侄儿还没满两岁。十二年之前,四十七减十二,三十五岁!”
我问道:“三十五岁那年他生了场病吗?”
“不是生病,主要是小孩当时还不满两岁,他第二个女的,也就是孩子的妈妈,在新疆跟别人跑了。我哥哥到处去打听,一点音讯也没有,就到我这里来。当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说:‘你耍几天再走嘛!’他说:‘不行,我帮别人剪棉花的钱还没给我,我要回去收账。’哪晓得他回去以后想不通,整天睡下来怄气,还买了好些酒来喝,结果一个星期后再来找我的时候,神经就失常了,躺下去就乱说。”
我忍不住担心地问道:“他发病的症状是什么?动手打人吗?”
旁边的杨叔叔帮着解释了一句:“不打人也不骂人。”
向娜的妈妈说:“每天坐着他就在回忆以前的事,回想看过的那些书,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念。”
我指着头顶上用乱七八糟的木料搭成的天花板问道:“向娜告诉过我,舅舅一个人就睡在这二楼的地板上,晚上还经常说话。”
“是的,他只要一睡醒了,就要叽叽咕咕地说。”向娜的妈妈回答。
杨叔叔小声补充了一句:“半夜三更还要唱歌。”
向娜的妈妈,这个坚强的女人在自己家里万般困难的条件下,还尽力照顾丧失劳动力的哥哥,我不禁钦佩地说:“阿姨你对哥哥真好!”
这话勾起了向娜妈妈的一段回忆。她微笑着说道:“嗯。小时候哥哥对我也特别好,教我读唐诗,教我唱歌,给我讲笑话,讲故事。他有一大箱子书,把那些书都拿给我看。他以前还懂点小发明呢,家里养蜂,烧蜂窝煤炉子,他各自买个小电动机,拿烙铁做了个电吹风,把炉子的火几下就吹起来了。”
“病了之后呢?”我问。
向娜的妈妈沉思了一阵说:“他病了以后,我就打电话跟我爸爸联系,我爸爸想在重庆的医院给他治病,就让他自己带小孩回家。在火车上,别人说:‘把娃儿送给我养!’他说:‘那我不干。’别人又说:‘我拿一万块钱,卖给我养!’他说:‘那我也不干!’”
讲到这儿,向娜的妈妈很凄凉地一笑,继续说道:“他一直用背带把小孩绑在背上,人恍惚了,到重庆下了火车,就只剩一个娃儿抱在手上,背带不见了,我给他的钱也全都没有了。在新疆走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你没钱了该怎么办呢?’他回答说:‘找警察。’”
向娜的妈妈叹了口气,略微停顿几秒,语速变得缓慢下来:“那时候我也忙,走不脱,正是剪棉花的季节。他既然晓得说找警察,我认为就应该走得明白!我把钱都是给足了的。幸好他还知道给我爸爸打电话,我爸爸就直接到重庆去接他,没接到。等我爸爸回到龙沙镇家里,他又到石柱城里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些好心人帮他买的从重庆到石柱的长途汽车票。他到我们一个亲戚家去,那亲戚见他说话不对,把他当个叫花子看待,让他在客厅沙发上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打发他十块钱,让他回去。直到半夜十二点,他在石柱租个摩托,三十块钱,才回到龙沙镇家里来的。回到家,我爸爸马上就把他送到万县(万州)去治疗。”
向娜的妈妈一口气说了好多话,也没见她舍得喝口蜂蜜水润润喉咙。
我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过了,赶快说道:“阿姨,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电了,你最想买什么电器产品呢?”
“哎呀,要是有电了,我第一想的就是买个洗衣机该多好,洗衣服就不受冻了!”向娜的妈妈欣喜地说道。
“向娜,你想买什么呢?”我问。
“我也想买洗衣机,因为洗衣裳又麻烦又冷。”她小声地回答,从那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来,四年没电的生活确实给这小女生带来了不少困扰。
“向娜上一个星期洗的,直到今天都没干,还挂在那儿冻起的。要是衣服不脱水的话,再有几套都换不过来。”向娜的妈妈补充道。
我回过头去又对沉默不语的杨叔叔问道:“杨叔叔,你想买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阵,然后平静地回答:“我还是最想买个电视机。”
他话音刚落,大伙儿全都开心地笑起来。我做着OK的手势说道:“好了,我的采访结束了。”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