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是党员
1980年翁永曦到农委不久,杜润生就跟他讲中央考虑未来十年向农村投入1500亿的计划,让他拿出方案。“1500亿!”他很惊讶,随后就和工作组出发前往内蒙古调研。火车临开前,黄江南和朱嘉明跑进了车厢。
在当地,他们拉翁和几位朋友聊天,当晚海阔天空,翁永曦畅谈中国社会问题、外交和国际形势。没想到,回北京两三天后的中午,有人喊他:“小翁小翁,总理办公室来电话了。总理看了你的文章,约你去中南海谈谈。”
原来当晚聊天的有新华社内蒙分社社长和记者,把内容写进了内参。翁永曦感到吃惊,“一个白丁,最底层的干部,中南海要听取你意见?”
第一次和时任总理谈话后,又约了第二次,“我说我们还有3个人,是个‘康拜因’,一块参加行吗?”翁永曦回忆说,在80年代的聚会中,自己和王岐山、朱嘉明、黄江南志趣相投,都十分关心国民经济问题,因此四人总在一块讨论,像个小组合,就自称康拜因联合收割机。
“第二次见面,几位副总理都来了,国家计委的几个主任、几位经济学家,也参加了。总理说,这个会议室还没有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进来过,我们来听听几个年轻人对于国家经济建设的一些看法。”
此后,翁永曦、王岐山、朱嘉明、黄江南就常一块儿写文章向中央建言,人称“四君子”。杜润生很赏识王岐山,将他调到农委来。翁永曦说,王岐山“精明能干,不搞心血来潮、昙花一现的花架子。研讨会上,听得多,说得少,总能探骊得珠;喜欢看书,涉猎甚广,总不离思考和解决中国现实和长远问题的大框架。同事、朋友们找他帮忙或议事,总很热心,骑个小摩托,挺忙乎,累得跟驴狗子似的。上下印象都好,很快入了党”。
1981年2月,陈一咨们的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走上历史舞台,还是学生的周其仁、陈锡文、杜鹰等人都加入进来。成立前一晚,张木生借到了经费,寒夜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摞,是一千元,另一个口袋里又拿出一摞,往桌上一拍说:办好了!
成立会上,邓力群和杜润生都去讲话支持。邓力群帮他们向国家计委主任沟通,最后计委给他们下达了编制。编制放在社科院农经所,农委则常给他们调查经费。
1981年夏天,他们就用农委拨的经费,到安徽滁县调查去了,回来后又参与讨论、起草杜润生主持的第一个中央一号文件。1982年1月1日,文件宣布: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结束了30年之大争论。随之而来,是农委取消,代之以新成立的农研室(“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是它的另一块牌子)。农村改革由此通向大道,更多年轻人走了进来。
二十多年后,周其仁仍记得一个细节:有一年文件通过程序后,杜润生派他去国务院印刷厂做最后的校订。他自知责任重大,工作很仔细。文件付印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份党内文件印出后,自己是不可以过目的——文件只传达到县团级,而他甚至不是党员。
九号院重塑了他们
“起草反对包产到户文件的人,为什么又成了起草推动包产到户的人?”赵树凯反问。这是多年后才想到的问题,当时只沉浸于“总参谋部”的氛围中。
赵树凯年轻时是个山东农民。他喂牛、赶马车,也听村人说,农民不是人当的。他时常惶恐,为什么生在农村的人将来只能是农民?1978年的高考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4年后,他来到九号院,成了一名秘书。
那年夏天,整个九号院都在忙着第二个一号文件。九号院人来人往,会议不断,几台老旧印刷机成天响个不停。他时常收到办公室主任高文斌电话:通知XX部长明天来开会。他很惊讶,一台保密红色电话一通知,“第二天呼啦来了十几个部长。”
“放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赵树凯感叹。在受访者的描述中,九号院风云际会,全国各地的人物进进出出,纵横交汇。
某个春节过后,刚回农研室上班的干部就被叫去听一场汇报。到会议室一看,是习近平、刘源、万季飞等人。都是从中央到基层任职的高干子弟——熟悉中共干部文化的人,一下理解了其中的抱负和深意。
“他们无所顾忌,敢讲真话,不像地方干部,报喜不报忧。”联络室的蒋中一说。后来,习近平在一次会议中提及这段特约研究员的经历,“每年一号文件起草前,都要把我们几个(习近平、刘源、陆学艺、翁永曦)请过去,先让我们讲,农村政策研究室处级以上干部参加。”
翁永曦是1982年去凤阳兼任县委书记的。他说无论习近平、刘源或是他自己,每天直面三农现实问题,都盼望得到杜润生指点。这其中,安排送文件资料、组织会议座谈,“保持基层任职年轻人与中央农研室密切联系”的,是王岐山。
在80年代的相会中,王岐山展现了“广泛交往“及“很强的组织能力”。赵树凯注意到,“风风火火,爱讲笑话,直率犀利很有鼓动性”的王岐山,很快就从楼下的平房搬到二楼,又从联络室成果处处长提为该室副主任。
“他比较特殊,常是杜老直接找他办事。”和王岐山同一办公室的魏唯说,联络室的功能是组织社会力量研究农村问题,将题目委托出去,不断发现新人才。魏唯主持的农村问题论坛是其中的重要内容,那是一份不定期出版的内部刊物,时常充满激烈的争论。
《走向未来丛书》也是与联络室合作的成果,王岐山担任丛书编委。它构成了1980年代的思想运动之一,正如序言所引用的:“思想的闪电,一旦照进人们荒芜的心田,必将迸发出无穷的力量。”
1982年毕业进入九号院的研究员袁崇法对丛书印象颇深:“这套图书不停地介绍国外先进理念,我们因为封闭了多年,又搞文化大革命,不了解整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而这些信息整天刺激着我们。”
那些年里,王岐山的办公室成了年轻人的聚集地,每天中午,老人们休息了,年轻人就到那儿交流信息和思想。他们对新资料、新情况、新观点、新思维、新理念特别的敏感,“就怕自己跟不上”。
他们阅读、思考、到农村去,收集最真实的细节,杜润生则总是重复毛泽东那句著名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后来他们发现,九号院的风格几乎重塑了他们。
其中一个故事,蒋中一记了几十年。1982年,他随翁永曦到凤阳挂职,听说一个农民运大米到东北卖,被书记抓去批斗。他们想,这有什么,就把农民救出来,却意外听到他的忏悔:“土改”时他是民兵队长,地分完了,就把老地主捆起来了,要他交出财产,老地主哭诉家里这点东西,都是爷爷辈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农民说当年无动于衷,等到自己被批斗了,才知其中滋味。
蒋中一很震撼,他去档案馆阅读原始记录,才知道大跃进的饥民死亡状况,“反霸”时十恶不赦的地主,不过是普通雇主。
回到北京,他和王岐山交流情况,王又汇报给杜老,最终派了一个小组,把档案都抄回来。
“上接天,下接地”
“上接天,下接地”,翁永曦将之总结为九号院得人心的根本。这里信息无碍,机要室也可以进去查阅文件,丝毫没有神秘感。在去除了等级的农研室,年轻人往往突然发现,自己被重用了。
1982年的一天,翁永曦被杜润生叫去谈话。他忽然被告知,自己是农研室的副主任了。
“杜主任,这个事可不能开玩笑。”翁很震惊,一名普通科员一夜升格为“副部级官员”,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我爹我妈1936年参加革命,到现在才是个局长,把我提到这一级,别说别人不服气,我爹我妈都会觉得很奇怪。杜主任说中央定了,你要服从组织安排。我说到此时此刻为止,估计上下领导对我印象还不错,但这个任命一公布,我就立刻成为王八蛋坏小子了,污水全朝我泼过来。”
一语成谶。他的任职消息在《人民日报头》版刊出,立刻引发轰动。随后,他被高层派去改革发源地凤阳县兼任县委书记。翁永曦大刀阔斧,倍受关注,很快成了改革新星。
毕业不久的袁崇法、魏唯、戴小京和何道峰等人也担任起组长或副组长的职务(农研室一百多人,分为若干组和室),组员不少是局级甚至部级老干部。他们说这是杜润生的智慧:职务和级别待遇并不挂钩。没有相应的级别和待遇,却委以重任。
“和当了官感觉不是一回事。”袁崇法每天沉浸在兴奋中,无论吃饭还是坐公车,开口就和业务有关。魏唯将动力归为成就感,“农村改革大步推进,明显感到农民的生活变好。我1968年下乡插队,对当年农村的情况太熟悉了。”加班干活,到农村去调研,和老乡聊到半夜,他感到充实。后来到了其他单位也加班,但“那股劲看不到了,没有那个心思了”。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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