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韩国、台湾地区,他们先是专制或威权政府,搞市场经济化后搞社会市场,最后水到渠成,中国只能走这个路。”小到社区维权,大到扶贫基金会改革,何道峰习惯了用宏大的历史视野去审视。他逐渐否定了时髦的“顶层设计”,即便是九号院时代的改革模式,他也认为已经结束了,“不会再回到那个路线了,我也已经翻过那一页。”
伴随着80年代的落幕,政治权威也开始消散,中央与地方、城市与农村、部门与部门,各自计算、各自追逐,中国政治的逻辑悄然改变,“文件治国”再无可能,改革的图景等待着重新书写。
“现在,上级精神对于我们不再重要,除非这是个直接给钱的精神。如果不能增加乡镇收入,上级无论什么新精神,对于我来说都是白费精神。”去基层调研时,有乡镇党委书记直截了当地告诉赵树凯。他发现,“许多政策文件,上级怎么写,下级怎么写,如法炮制,层层转发,转发完了往往一了百了。”
复杂和坚硬的利益格局下,没有人具有统揽一切的权威与智慧。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变革的契机并不在庙堂,它只能从社会的肌理中缓慢生长——社会组织、市场化媒体,也许正是这肌理的一脉。
“哥几个别把藕给忘了”
戴小京如今是联办常务干事,财讯传媒集团总裁。1992年以来联办陆续创办了《证券市场周刊》、《财经》等二十多本杂志。 2012年12月6日,《财经》杂志副主编罗昌平决心实名举报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他发出微博后,很快收到戴小京短信,“昌平啊:务必克制啊!”平时被认为镇定、气场强大的戴小京,少见地使用了两个“啊”。罗昌平意识到:这一次他真的有些急了。
第二天,两人约在公司附近吃午饭,戴小京问了举报的来龙去脉。“很难想象,换一家机构我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这种宽容既看到了杜老魅力的影子,也更多源于他们大风大雨的经历。”罗昌平在回忆文章《打铁记》中说。
《财经》杂志曾经遭遇的风浪,也许让罗昌平对戴小京的反应早有判断。
“你没有压过稿子吗?”我问戴小京。
“怎么可能没有过,我再怎么跟你保证我们不干涉,你也不能全信。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如果真是天天干涉,能有这个杂志吗?一年到头,不会超过一两次。今年以来肯定是零。不定期的,我们会开个会说,大家得悠着点,注意建设性。如果我要说什么,会在事后。通常不是政治原因,而是新闻操作的规范问题。”
接受现实,诚恳地面对存在的合理性,戴小京的回答暗暗地吻合着九号院时代的行事风格。自认为是“改革者”的他,对于隐蔽的风险很敏感,运用着“界限的艺术”,既保全自己又能有所作为。当然,他会倾向于表达“杂志只是一个生意”,有时又难掩骄傲,“《财经》杂志还是挺有影响吧,在改革问题上这本杂志是有使命感的。”
关于“界限”,他每天都与之共处。每天早晨醒来,九号院的那个自己就跟着苏醒,很自然地“关心起13亿人的事”,很快又告诉自己——“还是先关心关心公司1300名员工的事吧!”
“我不想要特别硬,我想的是橡胶那样子,不软不硬,所以才能在金属和石头之间起个缓冲作用。越是多元化的社会,越是高速变迁的社会,越需要这种缓冲。首先你得存在,你自己都不生存了,你有什么意义?”戴小京说,“杂志是个平台,也是个船,大家还得待在上头,理想主义最后也得扎根于现实。都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那是因为有个藕在底下,哥几个别把藕给忘了。”
看似远离了政治的场域,细究之下,是在培养公民社会空间,仍与政治互动。不过,中国扶贫基金会的转型路径少有复制者,《财经》的存在也被称作一个奇迹——这既证明了开拓价值,也显示了变革之难。
这样的路径,似乎也是杜润生所期盼的,95岁时他曾说,他最希望看到两件事,一件是土地确权,一件是成立农会。
早在80年代,杜润生就曾向邓小平建议成立农会。邓小平说,共产党代表农民利益;杜润生又解释,党代表农民利益,也代表政府利益,农民利益和政府利益有时矛盾;“好,那就看一看,3年后再说。”邓小平回答。
一等已过30年。
王岐山的九号院风格
7月18日,北京紫竹桥附近的酒店里,九号院的老同事聚在一起,庆祝杜润生101岁生日。投影中的杜老像个孩子,摆弄拐杖,拿反了手机,拢着耳朵做出听不清的姿势。
温家宝、王岐山、陈锡文、发改委副主任杜鹰等人到医院去看望,俯下身听老人家讲话,屏幕上出现哪位老同事的身影,现场就轻唤一声他的名字,“毅夫”、“锡文”、“岐山”……去年,王岐山自己开着车来参加杜老的生日会,“我是中午逃出来了,因为实在想见见你们,1点钟必须得走。”
他们都说,王岐山始终保持着九号院的风格。
“他从不听套话,有事说事。5句话能说清楚的就用5句话。你要说50句,还没到正事,你就不要说了,他不听。就是这种风格。”王岐山任北京市长时,蒋中一去办公室看他。王岐山说,有些人不适应,对他有意见。“我不改,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给他们扯这些事,留下时间我还不如多看几本书。”
“语言系统、办事风格,跟已经形成的官僚系统不一样,”蒋中一说,“但他尊重这个规则,他知道多年形成,破不了。”
九号院的开放、包容、平等,无可避免地在走出的人的身上留下印记,既是个性的、思维的,也是感情的。一位受访者见证过这样一场景:90年代末一次会议中,周其仁发表了观点,领导不悦,说他们无非是杜润生的徒子徒孙。周回应,怎么着?我就愿意当徒子徒孙。
杜润生的“徒子徒孙”已然散落四处,九号院的故事也显得遥远,人们回忆它、总结它,总是带着期望,似乎其中蕴含着某种可能。
在北京东三环附近的一间办公室里,翁永曦决定对我们说些什么。当年成了最年轻副部长,羡慕与仇恨夹杂着污名不断袭来,他被迫离开体制,下海经商,如今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
他仍然保持着热情,像三十多年前那样,时常下去调查研究。他递给我们名片,正面是名字,背面是电话和邮箱,没有企业名称,没有职务和头衔,只印着握手图案。他说,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永远是朋友。我是良民翁永曦。
采访到最后,翁永曦找来一段文字,要读给我们听。那是有记者提到“农民不能恢复成立农会,很难抵制权力侵害”时,杜润生回应的话。
翁永曦站起来,右手拿着文章,背后的灯光随着他身体晃动,有点儿刺眼。他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林肯在签署《解放黑奴宣言》以后,有人问他,你怎么敢将成千上万的黑奴从奴圈里面解放出来,你怎么敢,你不怕天下大乱?林肯很平静地回答说,政治家做很多事情,需要的仅仅是勇气而已,可怕的是对不确定性的恐惧。”
(感谢段应碧、姚监复、郭书田、魏唯、翁永曦、赵树凯、袁崇法、戴小京、何道峰、蒋中一、张木生、王振耀接受采访及提供的大力帮助。部分内容参考孙方明《潮聚潮散》、余展高文斌《我所认识的杜润生》、杜润生《杜润生自述》、凌志军《1978历史不再徘徊》、赵树凯《农民的政治》、《农民的新命》、柳红《八〇年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光荣与梦想》及《财经》杂志、《经济观察报》、《南方周末》的相关报道,特此致谢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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