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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老婆婆赶紧打断他说:“各自没得出息哟,莫去说那些!”
老爷爷听了连连点头,赶紧转移话题说道:“嗯,我的要求不高,就是要有田地做,我别样没得要求。”
老婆婆反问道:“八十岁了还要去做吗?我才不想做了呢!”
老爷爷对我说道:“我要求土地适当解决,当地政府适当的解决。”
老婆婆抢着插了一句话:“不管定些啥子政策,只要你一年到头让我们农民把生活拖起走!”
老爷爷接着说道:“社保我是拿了的。你不给我农转非,那就要求当地政府给我点田地,做来够吃就行。你不处理也可以,但是你莫来撵我们。我在这山上种的是国家的土地,没分给我,也没分给别人,是集体土地。既然这样,那就允许我做噻!你撵,我去干什么呢?天王爷,我几十岁了!我只求莫把农民卡死了,种点边边角角,莫来干扰,做来够吃就行!他这么一干扰,不准我做。他一说就是:‘旅游区,不准种庄稼!’那就搞糟了,那我们真的吃啥子呢?”
我禁不住问道:“你本来可以回街上去住噻?是农转非?”
老爷爷把双手一拍:“他不转嘛!”
“你把这个具体说一下行吗?”我要求道。
老爷爷激动地说道:“哎呀,一说就扯皮!梁玉华全家土地也是动用完了的,也不给他转。”
“梁玉华就是和你一起打官司那个人吗?”我问道。
老爷爷一提起这人就忍不住笑。他连连点头说:“我们这几个户都是该转的,他都不给我们转!周伯宣(忘了问身份,大概也是一个普通村民吧)他儿子现在还在林场当党委书记,上面那些人就对他儿子说:‘你老头子这些人,惹不得,惹不得!你也是个干部,干部难免没得错,专门说我们的坏话!’他儿子回来也吵他老头子:‘你老了,莫去讨嫌!如今这个社会,看得惯要看,看不惯也要看!你要吃我们拿钱给你吃嘛!啷个这么讨嫌哟?周伯宣说:‘不是看不惯,是没得田地做,又不给我们转,一概不理。你给我吃是你给的噻!’”
“老爷爷,不要激动。”我笑着提醒。
老爷爷语气愤慨,枯黄的额头上鼓出一条条隐约可见的青筋,“那些房地产老板……好黑(骂人),把那一条沟全部填起,又来建房子,搞房地产。国家没得到钱,我们私人也没得到钱,一概被那些房地产老板搞了!”
我问道:“如果办了农转非的话,每个月能够领多少钱呢?”
老爷爷没具体回答,只是笑着说道:“嗯,转了手续就好了嘛!像我们这几个都满了六十了。”
老婆婆在一旁答道:“转了以后也只够生活,领不了好多钱。我们农村人要求不高,拿来买点米就行了!”
“你们一点土地都没有了吗?”我问道。
“没有。”老爷爷回答得颇为干脆。
“那你的户口上到底写的什么呢?”
“农业人口噻!”
“农业人口。”我不理解地摇摇头。在昨夜的采访中,老爷爷就曾多次抱怨过,他如今连栽棵葱子蒜苗的土地都没有了。我不禁想道,一个当农民的,从2005年起就失去了土地,也一直没法子转为城镇户口。“农民”和“土地”这两个词儿,似乎被仓颉造出便是一对。失去土地的农民还算农民吗?既无土地又没城镇户口的人应该被称为什么呢?
我接着问道:“你想不想转呢?”
“想转,他就是不给你转嘛!”老爷爷苦笑着回答。
“要是转了,一个月就可以拿几个钱嘛!”老婆婆坐在睡有小鸡崽的竹篓旁边,埋头折叠着一块灰布。她头顶上方的屋子中间拉着一道钢丝细线,上面晾着刚清洗完的衣物。
“如果转了的话,就有社保了吗?”我问道。在和老爷爷交谈时,他不断提到社保和农转非这两个词,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后来回到家,在网上查阅了很久,费了不少劲儿,才总算有了点眉目。
“社保是社保,农转非是农转非。社保是六十岁以上每个月就有八十块钱。”
“哦,你们现在是八十块钱一个月吗?”我问道。
老爷爷回答说:“嗯,我一个月领八十块钱!”
7
我侧过脸来,看着忙个不停的老婆婆:“婆婆,你的年龄是被写小了吗?”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说道:“嗯,他们把我年龄改小了。”
“你本来快满六十一岁了吗?”
老婆婆颇感好笑地说:“嗯,我1950年的,他帮我改成1951年了!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批到社保费。我媳妇还替我交了一百块钱呢!”老婆婆有些气愤。
“她是田也无田,社保不社保!”老爷爷总结道。老婆婆又跟着加了一句:“本本儿(社保)也没得!”
“爷爷,你的名字也被写错了吗?你本来叫崔显朋吧,结果写成了木棚的‘棚’,这名字改得真奇怪呀!”我说着忍不住捂嘴偷笑,不由得想起了老爷爷自己形容的那句话:“变成了烂棚棚的棚!”昨晚老爷爷第一次提及此事,听见的人还有好几个,妈妈开玩笑地说:“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住在这种破房子里,他们才给你的名字加了个木旁呢!”
老爷爷此刻也颇感滑稽,对我说道:“是这回办二次身份证才给我改成这个‘棚’字的。我去办其它啥子手续,别人说:你棚字写错了,有个木旁。这样我才晓得。”
我问:“不能改了吗?”
老爷爷连连摆手:“不能改,这个棚子的棚不能改了!”说着他站起身来,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提着柴刀走出屋外去了。我赶紧拿着手机跟了出去。
“爷爷,这是在砍柴吗?每天都是靠砍柴来维持生活吗?”我问道。
老爷爷披着军大衣,握着柴刀蹲在雪地上,那儿堆放着几大捆从山上背回来的枯枝。老爷爷一边拿刀剔着它们,一边回答说:“嗯,现在是砍柴为生。”
“哦。”我期待着下文。昨晚老爷爷曾告诉我,砍的柴火卖给山下烤羊的餐馆,每斤两角钱。老爷爷说他前几年每次还可以背一百七八十斤干柴下山,如今老了,只能背到一百来斤了。
“我在社会上还有些好朋友给我找到个工作,护林。”老爷爷说道,看得出他很感激自己那帮朋友。
“护林?”
“嗯,就是给国家,我们县林业局护林。”
“是照看那些树子吗?一个月能有多少钱呢?”
“我是聘请去的,一年五百块钱。”
“一年才五百块啊?”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带动一下嘛!看你贫困,国家能够让你搞几百块钱,就搞噻!给我安了个护林员,也算是国家支持我!”
“爷爷,如果生病了,看病的钱都很困难吗?”我想着他直到此刻病都还未痊愈,昨晚老婆婆曾对我发牢骚说,这年头生病生不起,看个感冒就花了不少钱,而且还治不好。她只好采用土办法,晚上睡觉之前,炒些热盐巴,让老爷爷背在背上。
“哎呀,”老爷爷轻松地笑道,“再困难,还不是要过。”
“看一次病,是不是相当于一个月的收入?看一次病的费用能够维持生活多久呢?”
“起码生活半把年!我这次看病花了一千多。发票还在我身上的。”老爷爷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花了一千多?就是一个感冒?”我惊讶地抬头望着他。
老爷爷开朗地哈哈直笑,那皱纹如同水波一般在脸上荡漾开去:“啊!我昨天还在给医院说:‘农民拿不出钱,你又不肯给好药,几天工夫治好。看我一个感冒病就花了一千多块,天天输液,我两个手打针都打紫了,还要喊我住院。我整整六天花七百多,在县里又花二百多,在私人医院也花了二百多,全部加起来花了一千多。今天还要下去拿药。’”
我问道:“你家里以前没有自来水,是去年才来的水吗?”
“嗯。”
“在去年以前都是喝屋檐水吗?”
“嗯。”
“雪化了以后,顺着屋檐滴下来,拿盆子接着。”我忽然想起在老爷爷屋檐底下放着的那只小木盆,里面的水已经凝结成了透明的小冰块。这种少见的喝水方式,只会在欧美电影那些荒野生存的镜头中出现。
“嗯。就买些胶缸来装起。我买了五个缸。一个缸装千把斤,总共要装五六千斤水。一落大雨就好,就拿来存放起。有时候那里面长‘摆摆虫’了,都还在吃。这些就是,只剩下两口了。”老爷爷砍完柴火,站起身来,指着屋外荒地上废弃的一口黑色塑料水缸说道。
“那就是水缸吗?”
“嗯,有自来水就没用了,屋里放不下。”老爷爷抱着一小把劈柴往家里走。看见他这样若无其事,紧跟在他身后的我简直无语。我觉得生活在城市里的我那些同龄人(当然也包括我),确实过得太舒坦啦!大家衣食无忧,早上向爸妈伸手要了零花钱,中午放学吃罢饭,还可以利用午休时间,漫步进入奶茶店,听着lenka的轻快小曲,喝上一杯凝神静气的烧仙草,抿上一口双皮奶,成长的烦恼也say goodbye!许多同学可以把日韩欧美的明星悉数叫出名字,而且经常在课余时间,从ipone里翻出日文歌曲,伴着旋律,唱起日文歌来,以此解闷。唱得出色的人,还能出现在学校艺术节舞台上,大展歌喉,体会一下歌星的滋味,却很少有人真正尝试过生活的艰辛。
“原来接屋檐水就是用这个吗?”我伸出手对老爷爷问道。
老婆婆这时也走到屋外来,她对我解释说:“接屋檐水吃起要干净些。”
我问:“爷爷,你当护林工人是好久开始的呢?”
老爷爷想了想,答道:“十年了。”
“现在都还在当吗?”
“还在当。我们这些人忠诚老实,是啷个就啷个说。我们天保工程有五百二十五块钱,国有林场五百块钱,整个一年我的护林工资是一千零二十五块钱。各自再喂点羊子,砍柴卖,差不多够两个人生活了。我种得有点地,就拿来养猪、养鸡。基本生活我不缺,这个实事求是!”
老婆婆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只要自己勤快!”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