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女孩则十分开放。她们可以和任何人结婚,随时都可以离婚。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她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考虑对错。她们的生活自由散漫。
我想,我还是喜欢东方女孩的形象和美德。她们优雅而清纯。凯瑟琳是个可爱的女孩,文静的学生,有一双渴盼的眼睛和友善的微笑,我对她严厉不起来。在她的日记下面,我只是写上了我在美国有三个姐妹――仅此而已。在涪陵,这样的交流就足够了;第二天,她便向我道了歉。
她所写到的“开放”,对涪陵人,对所有中国人来说,是个界线问题。人们到处都在谈论改革开放这个话题,它包括不断增加与外界的接触,以及邓小平在1978年提出的市场经济模式的经济改革。在某种意义上,“改革开放”的概念和俄罗斯“革新”、 “公开化”的概念十分相似。但存在着一点关键性的差异: 中国的这个词汇没有明确的政治成分,因为他们的领导人无意于像戈尔巴乔夫那样实行政治制度上的开放。不过,改革开放还是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变革,包括日益增加的地区间流动,以及受外国文化影响而形成的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处事态度。多数中国人把这视作良性的发展,因为伴随着这些变革而来的是日渐提高的生活水平。不过,人们的思想中仍然潜藏着一种无声的恐惧。涪陵出现的头两个美国老师足以引发人们的这种不安。
在第一个学期,我有些无所适从,没法一一来考虑这些事情。我要学汉语、备课,还要记日记;我没有时间去考虑我们来这里所包含的政治含义。但也有让我感到震惊的时候――有一次我读到一个学生的一段日记,只有三个短句。但在打完分数之后,这三个句子仍久久回荡在我脑中: 现在的中国对外国实行了开放政策。犯罪增加了。维护公共秩序十分重要。在头几个月,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显得不太重要。我把一些有趣的话抄在我的日记本上,然后继续做着别的事情。我想,我不能仅仅根据学生们所想的来评判他们,至少在开始阶段不能这样。他们的生活背景与我来涪陵之前所了解的相去甚远,而且,像中国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们还被笼罩在过去那一段动荡的历史气氛中。要我忘掉这个很容易――要我笑对他们那些滑稽的名字,笑对他们充满稚气的羞怯,笑对他们来自单纯无知的农村地区,这一切都很容易做到。当然,没什么比这距离事实更远的了――四川的农村并不单纯,我的学生知道许多我想都没想过的东西。即使表象具有迷惑性,但当他们写到自己的家庭时,真相还是会不自觉地透露出来: 在现实生活中,我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位英雄。他曾经给我们讲述他的过去。大约十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姐姐都结婚了,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那时中国所走的道路是集体制,人们要参加集体劳动。他们不能拥有自己的私人财产。
在那之前,我的祖父母通过辛勤劳动挣了很多财产,但开始搞集体化的时候,我们家的全部财产都被“工作组”给毁了。他们说所有的东西都应归公,便拿走了一些好东西。我的祖母想阻拦他们,但不成。他们把她吊起来打,还不给她东西吃,后来就给饿死了。他们又强迫我的父亲冬天去田里除草,我父亲也不抱怨,只是拼命地劳动。他们的祖母或外祖母大都裹过脚: 也没有几个祖父或外祖父能够读书写字。他们的父母成长在中国历史上最艰难的年代。这一切都对我的学生有着影响,并形成了他们一些相似的特征。但同时,他们又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受过教育,尽管有钱的不多,但也不是一贫如洗。他们买得起东西――时装、书籍、收音机。他们上了大学。他们学了七年的英语。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变化,既有政治的,也有经济的。根据我的标准,他们也许在政治上都被洗过脑,但与过去相比,他们又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他们这一代人,如同一道分水岭,就像“开放”对于中国是一个具有分水岭性质的问题。我能感觉到,在这一代人身上承载了很多东西――有些方面,这很像我的父辈,他们是听着经济大萧条和二战的故事成长起来的一代美国人。然而,无论好坏,又是他们那一代人创造了美国的今天。说到中国未来的繁荣,这具有同样的意义。但她的过去比美国的过去要坎坷得多,这就常常使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很难让我的学生去批评中国什么,这不奇怪,因为他们脑子里被不断地灌输的就是共产主义思想。偶尔,几个比较出色的学生在描述中国的时候,夹杂着冷静的准确和盲目的乐观,这让我觉得做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是何等美妙,又何等艰难: 我认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有两个伟人: 毛泽东和邓小平。如果要我们指出这两代人对中国看法上的差异,就应该提到这两个人。
我的父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中国还很不富裕。人民甚至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那时的形势十分艰难。由于缺乏经验,中国的领导人没有解决好一些问题。也许,那是中国发展进程中最艰难的时期。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实现了中国人民盼望已久的独立和民主这两大目标。所以,人们从心底里崇敬他。这种崇敬延伸为对中国的极大热爱。我的父母亲就是这样。然后是“文化大革命”,生活中出现了许多错误的东西。但他们认为中国是最好、最优越的国家,有显著的国际地位。在他们心目中,只有实行计划经济,中国才能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因为这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任何有关市场经济的东西都是右倾主义。我的父母是别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考虑其对错。
今天,当我们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待那段岁月时,会觉得我们父母的思想和行为都有些盲目和狂热。但是,如果我们客观地看待那一段时期,我想我们应该、也能够理解他们。每一代人都有他们各自的悲欢。对年轻的一代人来说,重要的是去理解而不是批评责备。我们的上一辈人是不幸的;他们没有好的机会和环境去实现他们的价值。但是,他们的精神,以及对祖国的热爱为我们树立了好榜样。我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我的学生求知欲强,尊敬师长,也很聪明。这所学校尽管名声并不响亮,但在中国,仅占有总人口不到百分之二的人能够进入高中以上的学校学习,也就是说,涪陵师专的学生也算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群体。事实上,我乐于在低层学校里教书,因为这里的学生身上有我从未见过的未经打磨的品质。在我去过的所有地方,教育都太早地迈过了这个门槛――在美国,连高中生都谨小慎微、愤世嫉俗,甚至疑心重重。教育是一场游戏,学生则是玩家,但涪陵的学生还没有到这个份上。他们的才智还未成熟――带有乡村的气味,带有汗液和大粪的气味,带有夜幕下的泥土和成熟的油菜籽的气味,带有所有来自四川乡下农田的气味。他们的思想中闪现的是土地,瞥见的是师专周围那同一类的厚实美丽的土地,校园外一片片伸展到插旗山插旗山,涪陵城东南边的一座小山。――译者边的梯田。
有人心中就闪耀着这些。我们有一个学生,名叫凯尔――像许多学生的英文名字一样,他是一团谜。他是班里最安静的学生之一,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年农民: 身体矮小粗壮,脸庞因为四川日光的照射而显得黝黑,仿佛饱经风霜。他的脸上带着农民那种无声的微笑,谦卑的尊敬。他曾经是个农民,直到有一天,政府来了封信,说他通过了考试,可以进入涪陵师专读书。当时他二十一岁,是班上最小的学生;有一天,亚当布置了十五分钟的自由写作。凯尔埋头写道: 我正在田里劳动。那头水牛突然变成了一架长着牛头的机器。于是我提前收工。因为这,我被提拔当了镇长。之后,我坐飞机去北京向领导汇报。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从来没看见过有牛头的机器。他下令把我关进监狱。就在去监狱的路上,我的水牛出现了。它变成了一列有牛头的火车……
我的命运和那头会变化的水牛紧紧连在了一起。
在火车形水牛的帮助下,我回家了。我来到了镇政府办公室。那头水牛――现在是一头真的水牛了――跟在我的身后,低声地说着什么。我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它变成了一部像牛头一样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 我年轻的主人,你不适合搞政治。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到学校去学习更多的知识。尤其你的英语很差。只有这样,你才能把工作干得更好,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许是听了水牛的忠告,我将弃农习文。在这两百来字的作文中,有太多的四川色彩,而他似乎不花吹灰之力就写出来了――当然,有些东西不是单用眼睛就能看到的。亚当第一次安排学生自由写作时,事情未能按计划进行。他告诉全班有十五分钟的写作时间,然后叫他们“写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学生们写了。下课的时候,亚当把作业收了上来。学生们写了他们想要的所有东西,于是他收到了四十五份购物清单。我想要一台新电视机,一件新衣服,一部新收音机。我想买更多的语法书。我想要一间自己的房子。我想要一个BP机、一部手机和一辆轿车。我想要一份好工作。有些学生的清单列了一整页,每个项目都编了号,还有优先购买顺序。
这并不是亚当所希望看到的,但就在这些清单中也同样有不少四川色彩。第二次,亚当非常仔细地向学生们说明,可以“写你想写的任何主题”。
这次奏效了。凯尔埋头写出了这篇作文。我和亚当则不停地埋头苦干,在所犯下的错误中学习,尽可能地融入到当地的日常生活中去。
城市涪陵没有自行车。在其他方面,则跟中国的小城镇十分相似――吵闹、繁忙、肮脏、拥挤;车辆蜿蜒而行,行人摩肩接踵;店铺内人头攒动、货物琳琅满目,大街上的宣传标语比比皆是;没有交通信号灯,司机们不断地鸣着喇叭;电视机的声音震天响,人们的砍价声此起彼伏;要道两旁的树木满目疮痍,积满煤尘的树叶一片灰白,同样的灰白覆盖着整座城市。
没有自行车,是因为涪陵满布石阶;满布石阶,是因为涪陵是长江、乌江交汇处的山坡上密密麻麻依势而建的一座城市。狭窄的街道起于河岸,沿山势蜿蜒而上,狭窄而迂回,加之太陡,无法骑自行车。汽车行至急弯处,总会遇上交通一片混乱。因此,长长的石阶才是涪陵真正的干道,承载着主要的交通任务――逛商店的人拾阶而下,走走停停地浏览店铺里陈列的各种商品;搬运工拾阶而上,成箱成捆的货物压弯了他们的腰。
事实上,一切必需品和服务在这些石阶上都可以找到。有商铺、食店,有补鞋匠、剃头匠。在一段石阶的低处,坐了一排道家的算命先生。另一段石阶被两三个牙医占据着,他们干活的桌面上散放着各种锈迹斑斑的器具,针筒浸泡在令人琢磨不透的液体中,被严重蛀坏的牙齿装了整整一盘子――这真是一种十分原始的广告。偶尔,一两个农民驻足摊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然后拔牙,这时总有一大堆人过来围观。一切都是公开的。理个发也会有人围观。每一次买卖的价格都会被刚好路过的购物者品评一番。生了病,可以在露天坐下来看中医郎中,他们通常在石阶的顶头摆有一个比较固定的摊位。摊子上一般有一只凳子,一个装着各种瓶瓶罐罐的盒子,还有一块白布,上面用大字写着: 帮你排忧解难!
专治: 鸡眼,乏力,黑痣,看耳。
手术治疗――不痛不痒不出血,不影响工作!在涪陵,做什么事都不容易。经常可以看到气喘吁吁的老人坐在石阶上歇息。把东西往上坡拿是一件累人的活儿,所以城里有许多搬运工。他们把货物系上竹棒,挑在肩上;19世纪的中国南方就这么搬运货物,当时的英国人把这种劳工称作Coolie――它是“苦力”这两个汉字的音译,意为“辛苦的体力活”。在涪陵――在川东所有的江边小镇,人们把这种搬运工称为 “棒棒军”――手持竹棒的劳务大军。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中国农民常穿的那种简朴的蓝色服装),带着谋生的家伙(一截竹棒,几圈廉价的绳子),喜欢成群、成队、成营地聚在一起。和一个棒棒军砍价就等于在和一个团的棒棒军砍价。即使没有你死我活的竞争,他们的活计也已经够艰辛了,所以他们经常相互照应;他们没有正式的联盟,但艰苦劳动结成的非正式的联合体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中午时分,人们大都休息了。但在城中央的一些街道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棒棒军,他们就坐在那截竹棒上,抽烟,聊天,玩扑克;他们空下来时的样子,与其说是放松,不如更像是在战斗间隙稍作休息。
他们大多是农民,在涪陵周围的山乡里有土地。他们把老婆或兄弟留在家里操持农活,自己来到码头上碰碰挣钱的运气。通常,在冬天,棒棒军的队伍尤其庞大,因为这是乡下的农闲时节。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其实哪儿都不缺,不声不响,无处不在,有点诡异。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卖彩电的商店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大墙电视屏幕。若是碰上老外坐在街边小摊吃东西,立马就会有十来个棒棒军围拢过来看个究竟。要是码头上哪儿在吵架,他们也会围过去,穿着蓝布衣服,手里拄着竹棒,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有个小小的杂耍团停在涪陵。他们在河边的平地上支起帐篷,门口摆上些差不多一丝不挂的舞女的照片,算是广告。这时,准会有一支“掉队”的棒棒军团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顶大帐篷。如果没有一群棒棒军来围观,那交通事故也就不算是真正的交通事故。他们是一群悄无声息的人――有时即使是最惨不忍睹的事故,也唤不起他们开口的欲望――他们也不出面干预。他们只是在看。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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