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想想中国的情况。依我经验,中国街头的国旗远远没有美国多。在天安门、党政府机构、边境等关键的地方都有国旗挂着,但谈不上夸张或过分。中国人在“国”字面前的态度既不同于美国,也不同于日本,却两者兼有。美国与中国毕竟是所谓大国,统治那么大的国家,就需要依靠国旗来弘扬国家的伟大。“我是美国人”或“我是中国人”的自我认同,依我观察是外向型的。日本人则是内向型的,把“我是日本人”的自我认同感放在内心里,不轻易去表达。
2013年10月中旬,我从美国回了一趟北京,在街上走走路,感受一下北京的政治气候。走到东三环边上的国贸附近,我看到了“永远跟党走”五个字。在北京生活的2003-2012年期间,我在街头上没有看到过。那五个字或许存在过,只是我没有见到。
来了美国一年多,迄今为止,我所发现的美国社会最漂亮的政治安排就是爱国主义与个人主义的有机结合。如前所述,美国公民对美国这一“国家”的认同度与忠诚心是毫无动摇的,唱着国歌,举着国旗,365天,24小时,都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国”字。但这一注重“爱国”的风气却不造成对个人主义的忽略与压制。美国人的公私观是清晰的,什么是公,什么是私,该参与的公共空间,该保护的个人空间,两者之间的界限在哪里,每一个公民都有着很清楚的认识。比如,我在美国跑步的时候(尤其在乡下),要格外注意,要慎重确认自己跑的是否是公路,要是私人的土地就麻烦了,人家认定我在侵蚀他的私人空间,就会举报。
据我的经验,在中国,许多人把爱国主义和个人主义视为两个极端,认为对前者的强化必然导致后者的滞后,把前者当作维稳的工具,把后者当作人权的底线,甚至互为“敌人”。我在中国待了十年,从来没有体验过“爱国”与“人权”的有机结合或相互融合,两者似乎永远是相互矛盾的,虽然我不知道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民族传统,还是在当前的体制与国情下才是这样子。
日本社会是特殊中的特殊,对于爱国主义与个人主义,都不太重视,甚至有意忽略。爱国主义自然与“国家主义”联系在一起,国民就倾向于避谈这些。由于日本社会由均等的集体主义构成,个人永远服从于社会,“尊贵的社会先生”(社会至上主义)凌驾于一切,国家与个人也好,爱国与人权也好,都要听社会的话。
美国还是美国。一方面能够那样地热爱祖国,另一方面能够这样重视个人。美国人凭什么能够做到两者的辩证统一,使得两者视为相辅相成的产物,还不令人觉得不自然,我至今没有答案,只是觉得很神奇,就继续探索其背后的理由和逻辑。
四
2013年8月下旬,我第一次去美国南部旅行。先从波士顿飞到原为法国的殖民地、1812年才成为美国领土的路易斯安那州最大的城市新奥尔良。从机场坐公交车到市内,无论是机场的工作人员还是路上的劳动者,都显得没那么勤奋,宽敞的路上明显感觉到经济的不景气,感觉很空。商业街的店里没什么客人,服务员也闲着,我进去也没有被理睬,许多人在“胡同”里打发时间,似乎在“下岗”中,大多数是黑人,使我无形中紧张起来。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我真从未见过那么多黑人。从早到晚,尤其在市内的主要景点法国区(French Quarter)里,到处都是警察。到美国正好一年,我第一次看着眼前的情景,想到了很熟悉的一个词:维稳。
一边走路,一边观察当地的社会生态,我发现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少人在街上喝酒,而且在著名的连锁便利店CVS也卖酒。波士顿的CVS是不卖酒的,而且据我的亲身经历,街上喝酒是要被惩罚的。
我在街上向巡逻中的警察先生打招呼:“你好,我是从波士顿来的游客,我想问一下,这里在街上等公共场合喝酒是被允许的吗?”警察先生稍微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们希望市民不在外面喝酒,我们也不鼓励,但这最终由他们决定,管理自己。”
暧昧的回答并不意味着不清晰,只是表明有灰色地带存在。我看着那些街头没事干,却走来走去的黑人的表情与动作,胡思乱想:“这可能是这里的维稳模式吧,黑人的文化教育水平整体来说还比较低,自上而下的管制有时反而造成更多的社会不安。”
后来,11月我去芝加哥出差的时候发现,位于芝加哥的日本便利连锁店7-Eleven是卖酒的,而我平时生活的波士顿7-Eleven是不卖酒的。这是因为两个州的法律不同。美国人的生活规律顶多取决于州政府,而不归结于联邦政府。
遇到这样的场面,我才切身体会到美国是一个联邦制国家,牵涉到公民生活的法律是由州政府来制定的。美国人大概认为,国家这么大,人口也不小,又是如此多样化的移民社会,从早到晚,什么变化都有可能,什么人都有,什么价值观都有,地方特色也五花八门,那么,由位于华盛顿的“中央政府”来控制全国各地的游戏规则与生活方式本来就不可能。到了美国,我才明白,联邦制对美国政治经济社会来说是一个底线,即为了良性治理这个社会而起码要做到的制度安排。
回到哈佛大学,我把这一感受跟一名政治学教授分享。他回应说:“哦,你去南部了,这是对的,那里也是美国历史的一个缩影。只待在波士顿,你是无法了解美国的。”是的,白人多富人多贵族多的波士顿在某种意义上是最不像美国的美国。
紧接着,我问了一个所谓“敏感”问题:“对了,教授,美国每一个地区,每一个州的州情与法律都是不一样的,联邦政府也给州政府很大的空间和权,别说行政权,连立法权都赋予了。当然这是有效、有机、长远统治这个社会的需要,但白宫方面会不会担心分离主义呢?万一有些边缘化了的州搞什么独立运动什么的?”
教授带着笑容和“拿你没办法”的语气回答说:“生活在每一个州的人既能够享受作为美国人的自由与安全、民主与权利,还有尊严,同时也能够根据自己所在的地方特征进行自治,为什么要分离呢?若不这样做,他们才要独立呢。”
2013年春天,我去过浮在加勒比海上的美国自治邦波多黎各。我记得,它是以“国家”的名义参与包括棒球在内的国际体育赛事的,也有自己的“国旗”,但它实实在在是属于美国的领土。地理上位于加勒比海区,国家归属上属于美利坚合众国,但人们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语言习惯等都是拉丁式的,更接近拉丁美洲的文化。
在波多黎各“首都”圣胡安,我跟当地认识的一名中年女士分享。她一点不禁忌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也是一种国家存在的方式嘛,波多黎各人知道依附于美国有它很大的好处。虽然我们不能参与投票选择美国总统,这点有争议,但华盛顿也给了我们很多自由的空间,妥协一下就好,我觉得现在是最好的状况。当然,我们都自认为波多黎各人,而非美国人。意志的自由是被上帝赋予的。”
不仅是波多黎各这样名副其实的“自治区”,在美国各州的大街上也能够看到国旗和州旗同时飘在空中的情景。美国人在经营生活的过程中,似乎早就习惯了拥有“两个领导人”的政治形态,不去质疑,成为共识。毕竟是政治,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矛盾,包括在中央与地方之间、富人与穷人之间、白人与黑人之间、居民与移民之间……但据我观察,美国今天的政治形态包容了“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美国人”大致认为这一治理模式是最可持续的,和谐的,科学的。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