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坏了,又只有一个女儿了,她产生了强大的不安全感,“不给她出去。”她说。女儿今年35岁了,至今住在菱香坊另一幢房子里,她没有到外地念过书,挑老公的条件都是父母限定好的:必须在本地工作,必须住在附近。女儿也听话,接受了母亲带有霸占性质的宠爱。
老人们除了子女谁来照看?
这都是旧事了。
如果这一对夫妇没死,这些老人也就这样按部就班的老下去,无人问津。
“唉,知青、文革、独生子女、空巢、养老,都被我们摊上了。”66岁的林大山叹口气。他正在小区门口晒太阳,冬天快到了,日光越来越少,天热时他从1点晒到5点,现在从3点晒到4点。
和林大山一起晒着太阳的还有90岁的张爱生、84岁的杨德江(化名)、67岁的李忠伟(化名)。他们的子女都不在身边,太阳西落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摇晃着起身,各自回家“烧饭吃。”
提起孩子,他们也会说些伤心话。“没有钱,房子又这样,把孩子留在身边,谁要找你的孩子(过日子)?一看爸爸这样,房子这样,小姑娘要跑的。不行的。”
状况好些的,周围还有些人气,子女会每晚回来吃个饭,或把外孙、孙女交给他们帮抚养。至于伙食这些费用,一般仍由老人承担,“他们压力蛮大,我们就这些钱,吃完了也就完了。”
人老了,会有埋怨,但兜来转去地说回来,总会替孩子解释,说他们这一代也有苦衷。若是独生子女更是觉得不易,就这么一个,没有兄弟姐妹可商量,孤零零的长大了,又生下更小的孩子,4个老人要养,花销都压下来,再去大城市闯一闯,在车和房子上不啃老就已经不错,旁的事情“能帮他们的就帮一把吧。”
那么养老呢?能自理的自理,能省事则省事。陈小言还能领着退休金,这几个老人的生活就更低一层。李忠伟去年刚签了遗体捐献书,依据政策,捐献遗体,可以获得每月550元的养老金,加上原本525块的低保收入,他可以把日子过下去了。63岁的王贵玲(化名)有严重心脏病,一双子女都在嘉兴,但婆媳矛盾让她不得不一个人生活,随时可能发生的心脏骤停让她对自己的健康极不信任,每天都要去保安室转一圈。“我每天都来”,她对值班王大爷说,“哪天不来了,你就去我家看看我。”
为防不测,她还让邻居给她的手机设了快捷拨号,按1儿子接,按2女儿接。可每次心脏难受,她要花大量时间来判断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这次不至于死,那么兴师动众地叫来儿女,岂不落下埋怨。他们第二天都要上班的。如果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也就罢了。万一没死,叫来了又怎么说呢。
《中国新闻周刊》采访她那天,她说起就在两天前的一个夜里,熟悉的胸闷又来了,心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有那么半个小时的时间,她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走了。往常她会权衡下要不要叫儿女来,这次反而心一横,“死就死了,死了拉倒,利索。”
她没死。仍然活灵活现的站在保安门口,说起自己濒死的经历,像在讲一个笑话。
她对死亡似乎脱敏了。
当儿女不能赡养,年迈的老人该由谁来负责照看?
据《钱江晚报》报道,嘉兴是目前浙江老龄化最严重的地区,60岁以上的人口已占到总人口的21.27%。如今,整个中国都正面临着人口老龄化的问题。儿女长期在外的独居老人、空巢老人比例只增不减。居家养老成了全社会的问题。
像菱香坊这样老小区,在嘉兴不在少数,但因为廉租房的缘故,贫困的空巢老人以这里最为集中,这里的老人平均年龄也最为衰老,在10~20年内,养老的矛盾和压力会越来越大。
不过,自从嘉兴市政府迁到南湖一带,菱香坊周边开始发展起来。高档住宅、高级会所,都盖起来了,这一代俨然成了新的市中心,被称为嘉兴的“小香港”,而房子的均价也早已炒到了11000/平方米以上。菱香坊处在这一地段,显得格外沉闷、老旧、突兀。
“早晚要拆迁的”,菱香坊的居委会主任苏金燕说,“这些老人早晚会被分散到不同小区,你说10年20年后(的问题),怕是等不到了。”
老人们指望不上儿女,就对社区生起埋怨。陈永良在生前曾几次去居委会闹过,“你们要给我解决!”“我儿子没空!”
居委会8次陪他去办社保,终于办下来,因此记得了他的刁蛮。老头已经去了,恶名还在居委会留着。
这个生前很刁、爱美又不让人的老人,死在了地上,他趴着,民警把他的脸翻过来时,那五官已经烂了。
但他的死却让小区里多少起了变化。《中国新闻周刊》采访当天,居委会正在这里做着排查,一张《2014年南湖街道老年人信息排查表》发到每一户人家——表里要求记录下每个老人的姓名、年龄、楼号、电话、子女电话、健康状况。
卡片也印好了,印着“烟雨社区居家养老服务联系卡”,老人一张,儿女一张,一面是社区居委会应急电话,共3个;另一面是南湖派出所报警电话、救护、电力呼叫中心、火警匪警,自来水抢修、社区服务求助中心号码,还有华数有线电视联系电话。
这之前,菱香坊的管理根本没经费,老人的健康跟踪完全托付给“小组长”。小组长是票选的,一个月可多领50块钱。小组长也是这些空巢老人中的一员,五六十岁了,高的楼层跑不动,就从名义上负起了看顾其他老人的义务。
“小组长直接对我们汇报的,50元是计划生育给拨的,针对这项服务,社区是一分钱都没有的。”苏金燕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们要求小组长,一楼二楼的要摸底,上面的就由我们来跑,楼太高了,小组长年纪大了,也爬不动。”
“谁来?没人看的。”老人们说,“也有抽查,不过可能看了你,没看他,我们这些老年人,就算早晨看来是好的,晚上也可能去了,照顾不到的。”
“年轻人谁要来做啊,这么微小的津贴,很微薄很微薄,一个月五十块钱。没人要做小组长的,何况跑上跑下,给再多钱也不愿意。”他们说。
居委会主任苏金燕是个中年女人,性子温和,她调来烟雨社区一年半,说自己“倒愿意去小区问问的,可哪有那时间!”
她的时间被用在应付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上。眼下她正忙“三改一拆”,71页的“台账”,一样一样都要拍照打印,校订成册。什么叫台账呢?“好比你要洗头,台账就是,为什么洗头?怎么洗?分几步?洗完效果怎么样?拍照,打印出来,这就是台账了。”
因为“上面”要来查,省里一个季度查一次,市里要赶在省里之前查一次,区里又要赶在市里之前查,一层一层压到社区。
今天领导来了,工作放下,去草砖缝里捡烟屁股;明天查文明城市,抓无证摊贩,又要带人去小区门口把买橘子的撵走;后天又查交通,检查的队伍来了,交警赶紧开到路口指挥。最甚时,检查组在前面走,下面人派车盯梢,走到哪儿,问了什么,下面该去哪里,一一对应好。盯梢还不能全靠一批人,自行车跟不上换电摩,一队撤了另一队上。
苏金燕说,她已经苦于一摞一摞的“做台账”,但业绩就是这么计算的,“有的社区台账有半米高!”她在桌子上比着那厚度。这样的业绩是会被表扬的。
那工作并不容易,她自己不认同这一套,但不做不行,整个趋势和套路就是这样,一个新来的居委会主任很容易就被裹挟进去。
苏金燕苦笑一声,“做完这些,我用什么时间去走访小区呢?”
陈永良死后第二天,有记者来居委会采访,一个录音笔摆到居委会书记面前,“这事你知道吗?”刚从大会小会中抽身出来的书记听完一愣:“不知道。”
这之前,两个老人的名字、户口已经从这个小区永远取消了。
一切如昨。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