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冬婷在喀什,屠夫是先给羊诵《古兰经》,然后以“感谢你,为我们献牲了”为名屠宰的,但这是不是解决了宰杀的理由——因为人需要动物的牺牲才能更幸福呢?
这种矛盾在主笔吴琪的文章中变得更煎熬。她先是拒绝去屠宰现场,因为这是唯一能有的自我安慰:这头猪并不直接是因我而死的,因为屠夫本来就决定了要杀它的。但当她面对鲜血时,依然没办法平息内心的冲突。她纠结地这样写——
美食作家还在讨论人与食物的关系,比如“人和食物是平等的”,让人们怀着一颗温柔的心面对即将下咽的食物。可是屠宰将一切关系变得原始而坦率。对于我和眼前的这头猪来说,就是吃与被吃的关系。想到被驯化为食物的猪,从出生的那天起,它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被吃掉,经过宰杀而成为人们的食物,等不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委实可怜。这与漫画里总是将猪描绘成憨态可掬、乐观知足的模样,实在是相去甚远。这番情绪在别人看来或许很是扭捏作态,但我也不准备挑战自己的心理底线,既然古人早就说了“君子远庖厨”,昨天杨建良问我可要看杀猪的过程,我一口回绝了。猪,我们还是等你死了后再相见吧。
我保留了她的无法自圆其说,有这样内心的纠结总比没有好吧。
应该说,整个发稿过程,我也一直都这样被纠结着。在此,只是真实地叙述出这样的纠结而已——要去对那些动物们说:对不起,请你们原谅吗?要去对那些动物们说:谢谢你们为我们的献身吗?
也许,明年的年货专刊不能再这么做肉食了。
但我们真的有决心离开肉食吗?
孙欣文章《没有传统的年》
我的出生和成长跨越几个不同的城市,父母双方的家庭三代以来没有回故乡长住过;从祖父母开始,每一代都至少换过一次居住地。像我家这样的家庭在中国近几十年的历史中应该不少见。如今生活安定,人们逐渐捡拾起各地的风土民俗,掸掉上面的灰尘,珍惜地放在供桌上,插上三炷香,传统奇迹般地恢复了起来,按照想象中的模样。因为家里人在南方和北方都住过很长时间,我家过年的基本节目并无文化传统可言,南北融合七拼八凑,二三十年来倒是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成了一个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小的孤岛似的“传统”,只是大家庭团聚时的排列组合偶有不同。我的祖父母一代都在世时,父母的兄弟姐妹们尽可能在年节时多奔走,和老人团聚过年;这些年祖父母相继去世,我这一辈的孩子有了孩子,我的父母辈升级成为祖父母,成了更小家庭的团聚核心,靠电话和iPad联系着,天涯若比邻。中国传统社会可能会认为我这样的家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但是对我这样从来不知故乡为何物的人来说,剥离了地域和传统的惯性引力,家庭的亲和力反而完全集中在家庭成员本身。无论是父母的小家庭还是祖父母的大家庭,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城市高耸的大楼里千门万户,每一扇亮灯的窗后都有一个小小的家庭传统。许多的孩子从城市的房子里走出来,长大成人。对他们来说,窗后过的那些年是他们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
过年是个传统色彩浓重的庆典,一方有一方的风俗,有一方的水土标记。我家既缺乏在一地久居的传统,家中的“年俗”就免不了入乡随俗。祖父母工作后期和离休后一直在广州居住,但除夕必要吃上饺子才算过年。一大家子吃惯山东菜蔬的人又都嫌广州的韭菜质粗味浊,于是仍然住在山东的我的父母春节去广州时,临行前要先在菜市买上一大捆嫩韭菜和两棵好白菜,包扎妥当,作为随身行李空运。有了大棚蔬菜后,冬天要吃鲜嫩的韭菜和白菜在山东真不算是一桩事,但随父母飞到广州的这点蔬菜对大家庭来说却是不可少的年货之一。大家庭里好些成员不是生在山东就是长在山东,包起饺子来十指灵巧,一挤就是一个白生生的小胖猪,皮薄边窄馅儿大,齐齐整整摆开饺子队伍。大家流水作业,一边包一边冻一边煮;那边厢还分出一拨人依南方习惯做年夜饭,有凉有热有汤有鱼有鸡,做法却又是南北兼合。我和表弟们吃饱了饭菜(往往还被特许喝上一点葡萄酒或者广东的米酒),勉强吃上两三个饺子已经撑得不行。大人们都特意留了胃口吃饺子,一边吃一边品评今年的韭菜,当然总是说嫩说好。我对韭菜没有什么感情,直到现在也不理解为什么饺子一定要吃韭菜的,但是后来我自己的生活让我理解了上两代人没处安排的乡愁,虽然我没处安排的乡愁不是韭菜味儿的。
我奶奶的爱好是养花。家里没有什么名贵品种,但应时应季各色花草也开得蓬勃热闹。春节前弄水仙完全是我奶奶的工作:从花鸟市场买回一纸箱的水仙头,把水仙缸盆和鹅卵石拿出来洗洗干净。养水仙的关键步骤是在鳞茎的合适部位切开小口,以决定水仙的叶子和花的生长方向和形态。广州的能工巧匠把水仙层层堆成高塔,算准春节时分一齐绽放,郁郁芬芬,又清丽又红火。我奶奶手艺业余,只是每间屋养一盆,借花香点缀广州湿冷的冬天。除夕一天天近了,水仙的叶子日高日上,日上日妍。虽然养水仙的程序做了很多年,我奶奶还是年年都忐忑它们会不会那么凑趣儿,刚好能在除夕或初一盛放;每天早上的气温和阳光都被综合考虑一遍,每天晚上的结论都是“谁知道呢,走着看吧”。水仙花开得正好,我奶奶就欣然,开得不巧,亦可喜,来年再次上演一遍。广州过年时的金桔,叶如墨玉,实如金弹,喜气洋洋。来串门的亲戚朋友几乎人携一盆,到后来简直没处搁。大枝的桃花除夕当日才登门,这粉红霸王只能插在家中最大的花瓶里,放在宽敞的厅上,人走进走出都得小心翼翼,怕带翻了它,桃花枝上定要挂上十几个红包,俗,却不能少。
除了自己办年货,亲友团送的年货更是川流不息。广州人以食为天,过年时准备的吃食更是三十三天天外天。朋友熟人们惋惜我们一大家子什么都不会操办的北方外来户(广州人看外地人都是北方人),踊跃投以腊鸭、腊肠、冬菇、年糕、猪肉、鲩鱼……每样都精心交代做法,不许混乱。家里厨房主事者多,那些让我馋得不行的玉黄的腊鸭,红亮的东莞腊肠,大鱼嬉水的椰汁黄糖年糕……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因为家里掌厨的不爱腊味。然而有两样东西我总是奋起捍卫,誓要独吞,那是一个花县的阿婆送来的自做的萝卜糕和马蹄糕。酒家里的萝卜糕是雪白的,她做的萝卜糕是蜡黄的,然而萝卜米粉与糕料融洽柔腻,浑然一体,不辨何为萝卜何为米粉,何为虾干腊肠。萝卜糕切成小方块,油锅里煎起金边,我的筷子轻轻一触,整碟糕就不见了,留下后来年复一年的念想。她做的马蹄糕也是灰灰的,绝非酒家马蹄糕清亮透明的模样,但清甜柔韧,甚至为鲜荸荠所不及。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