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党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回到家乡搞地下武装斗争迎接解放。9月,我一路辗转回到家乡。这次回家,我和父亲有了一次激烈的争论。我的父亲原是北平工业大学纺织系的大学生,读书时也是一个激进分子。他曾经和朱德一起在杨森的部队搞过统战工作。国共分裂之后,他跑到上海去找共产党,和亲友合开了一家四川饭店做掩护。1929年我就出生在这家小饭店的后院里,而母亲则在德国人办的妇产专科学校读书。直到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父亲也没有找到党组织,才带领母亲和我回到广安老家。
正因为父亲早年参加过共产主义运动,认识到一些表面背后的东西,所以他在内心对共产主义有所保留,特别是并不认同阶级斗争哲学,而我却认为他太糊涂。我们父子之间争论得很厉害。最终父亲没把我说服,反而被我影响——他不但同意我参加革命,他自己也同意和地下党接触,最后也参加了迎接解放的斗争。
我全力投入发动群众的地下斗争,曾在四川大学搞“学运”,在川西坝子上发动贫雇农参加游击队,甚至到土匪窝子里去动员土匪参加革命……成都解放后,我被调到解放军温江军分区搞文工队。1950年春节正式穿上军装那天,想起1948年跟朱德、聂荣臻的那次同台,我心里说:“现在我真正成为你们麾下一名解放军战士了。”但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清华园,我更渴望等家乡政权巩固后,就复员回清华去上学。没想到,我再也回不到梦里的清华园……
突围
1951年4月4日,我们终于按期到达了三八线南边的前沿阵地。尽管昼伏夜出,部队仍然在美军空袭中遭受了严重损失。全军运输弹药、粮食的上百辆汽车几乎全部被炸毁,数百匹骡马所剩无几,非战斗减员达到五分之一。
4月16日,我们新入朝部队全部到达集结位置。此时,志愿军在朝鲜共有14个军。我所在的538团驻扎在中部战线上金化、铁原突出地带的一个山沟里。大概是因为上次战役我军推进得很快,对方还来不及破坏就撤走,这里的村子大部分完好,村里的老百姓全部离家躲避战乱了。
为防止联合国军的反攻和两栖登陆,第五次战役提前在4月22日发动。志愿军战士们带上够一星期用的粮食、弹药,仍然采用“插入切断、分割包围”的战术,迅速深入敌后,吃掉一股敌人,再迅速撤回原阵地。180师取得了一些小胜利,其中包括我们538团歼灭了美军一个坦克连。不过这一次战斗也让我体验了敌人高度机械化装备的技术力量,他们那坦克炮和榴弹炮的声音大得吓人,火力很猛,把我们占据的山头炸得山石横飞,临时挖的掩体几乎全部被炸平,幸好我们隐蔽在山梁背后没有太大伤亡。
5月16日,第五次战役进入第二阶段。我们180师再次带上一星期的干粮和轻武器,沿着两条山梁向南穿插。接连两天没有遭遇到什么抵抗。5月18日,我随538团渡过北汉江。星光下的北汉江显得特别安宁,我们涉水而过的那段河面并不算宽,水流不急,河底比较平坦,河水最深处也仅有1米左右。我们把棉裤脱了卷起来和背包一起顶在头上,列队而过。四周如此平静,以至于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生死沙场。
后来证明这一切不过是假象。180师作为先头部队直插敌后,带头踩进了李奇微预设的陷阱。原来李奇微使用了“磁性战术”,让联合国军且战且退,并扔出几个“钓饵”诱我深入。等待我们的粮食弹药消耗大半后,立即在东西同时发起强大攻势,并以美军的机械化主力部队迅速从中线两侧推进,实施对志愿军中线部队的合围。
5月22日,就在我们发起攻势后的第七天,美军开始了强有力的全面反攻。当天下午,从我们隐蔽的山林里已经可以看见远处公路上敌人的机械化部队不断向北方开去。情势十分危急,这天夜里,60军发出全线撤退的命令。我们来不及等到天黑,就冒着敌机扫射的危险冲向北汉江。可是,就在我们急行军快到北汉江南岸时,上面又来命令:要求180师“以一个步兵团北移汉江以北构筑阻击阵地”,在阻击地域至少阻敌3天到5天,掩护兵团主力以及伤员向北撤退。当时在三八线以南50公里的北汉江南岸地区,只有伤亡近半、粮弹短缺、艰难竭蹶的180师一个师,孤军作战,顽强阻击,打得异常艰苦。
3兵团于5月23日上午刚开始转移,电台车被敌机炸毁,兵团总部与下级部队失去了3天的联络。5月23、24日整整两天,我们停留在北汉江南岸,正面并没有美军来进攻,但从我们两侧传来的隆隆炮声却愈来愈向北方延伸。一直等到5月24日黄昏,已经粮尽弹缺的180师接到军部命令,要求当日撤过汉江以北,摆脱困境。
5月25日凌晨,我们抢渡北汉江,力争在敌人的包围圈合拢前冲出重围。而当我们团随师直属队抵达江边的临时渡口时,眼前的场景让我大吃一惊!由于几天大雨,北汉江已经变成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江面笼罩在美军投放的众多照明弹的亮光中,美军的炮弹不断在拥挤的人群中爆炸,溅起高高的水柱。无数伤亡战士被江水冲走,江面被鲜血染红……
我跟随队伍跳进齐胸深的水中,双手紧紧拉着架设在江面上的铁丝,奋力向前进,顾不得脚底打滑,也顾不上河水冷得刺骨。
我前面有两个战士抬着一个担架,为了防止伤员头部伤口被水浸泡,前面那位战友把担架举在头顶摇晃着前行;右侧是一个战士拉着一匹骡子,骡子尾巴上还拽着一位小个子女战士。就在只有十来米远即可抵达对岸时,一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浑浊血污的江水向我兜头喷淋而下,等我使劲摇头吐出脏水睁开眼睛,发现走在我前面的担架没了,我身边的骡子倒在河里挣扎着,牵它的战士也不见了,只有那个女战士还在我身后随波浪浮动着。我急忙转身去抓她,可我抓住的只是她那顶浮在水面上的棉军帽……
这次强渡北汉江,我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我们180师却牺牲了600多名战士!
5月25日,180师北面的最后通道马坪里被美军夺取,全师陷入了美军第7师、第24师以及南朝鲜第6师的重围中。
这时,敌人开始从各个方向紧缩,敌机的轮番轰炸、密集的排炮攻击,把我军占据的山头上的树木几乎全部炸光,战壕已无法修复。眼看美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爬上来了,战士们忍着疼痛、饥饿和疲劳从岩石后面用冲锋枪、步枪、手榴弹打退一次次进攻。我们这些非战斗人员奉命将所有能收集到的弹药送上去阻击敌人。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我们丢失了一些重要据点,美军也付出了重大代价。他们不再硬攻而采用飞机、大炮向我军据守的高地倾泻炸弹和凝固汽油弹。
战役最后一天——5月26日那天情况特别混乱,我们一直被追着打。当时180师还剩有七八千官兵被层层包围。虽然60军当时也命令181师和179师向敌出击,接援180师,但是由于天降大雨,加之敌人重兵阻截,180师的突围和60军的救援行动未获成功。180师党委于是在一个山沟里召开了紧急党委会,下令各自为战、分散突围。最后的结果十分惨烈。全师1.2万多官兵,最后只有不到4000人突围出去,剩下的7000余人,或者战死,或者被俘。这是志愿军入朝参战以来被俘人员最多的一次作战行动。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