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杯」金奖给了马可极大的鼓励,「它让我相信我选设计这个专业至少是没有错的,我可以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1995年春天,香港公司的自有品牌启动了,作为设计总监,马可设计了100多套衣服,并在北京举办了她设计生涯中的第一场发布会,而后,又从中挑选出一部分参加首届中国十佳设计师评选并成为最年轻的获奖者。那年,她刚满24岁,一切在向更好的方向推进,她雄心勃勃,「只等公司一声令下,就将品牌推向市场」。
然而,从北京返回公司没多久,马可就听闻公司裁员近千人。那是1995年,美国对中国实行贸易制裁,中国纺织品出口被严格限制,拿不到出口配额使公司失去大量出口订单,老板说再等等,然后又一个月,再去问,还是等。3个月的等待煎熬后,新品牌的上市遥遥无期,马可的中国原创品牌之梦再次被现实击得粉碎。
3年3份工作,「对我来讲就是一个挺大的打击,想做一个中国原创品牌为什么这么难?」90年代中国消费社会的来临让很多服装企业开始重视设计师,然而,设计只是生意的一部分,设计风格来自市场终端,这与马可的理念相距甚远。
一位老板曾给马可开出100万年薪,「我心里边好失望,在想他为什么要跟我谈这个。因为待遇不是我关注的事,重要的是我们要在一起做的事情。」见马可没吭声,老板又加重筹码,外加一辆林肯车。马可掉头就走,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估价的商品。这一年里,她接连放弃了不少于10个待遇优渥的offer,因为没有一个企业能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广州芳村一栋廉租房顶楼,待业青年马可每天看书、养猫、给自己做饭,过着「颠三倒四」的日子。1996年南方盛夏,酷暑难熬,一天午睡半梦半醒之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声音,「马可,不能再等了,你只能靠自己。」她立刻跳起来给毛继鸿打电话,「我决定创牌了。」
在马可的描述中,这个神奇的时刻似乎蕴含某种运气。那一年,马可的金奖作品《秦俑》因为保管单位仓库失火,不慎被烧掉了,因祸得福,对方的15万赔偿金成为例外创牌的初始资金,马可和毛继鸿又外借了20万。第一批例外衣服寄卖在广州农林下路一间12平方米的小店,「做例外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就是,前3年,我们的库存为零,当时店里面出现过好多次,就是顾客为了争抢一件衣服吵架。」马可说,即便1997年经济危机,服装业很不景气,但例外一家店的月销售额仍可达到十几万。
「我是被动创业,最不想做老板的人还是不得不做了老板。」在讲完例外诞生的故事后,马可自己都觉得太累了,她轻轻叹口气,「除了创牌,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要的不是一个商业品牌的成功
马可视衣服为信仰及理想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我最看重的是不管什么设计,始终是要为人服务的。」马可批评一些过于自我表现的设计师,使人变成承托衣服的模型。据说,马可从不使用模特,每一件设计都要亲自上身,她需要用身体充分感受衣服。为此,她的身材常年维持不变,方便穿进自己的中码设计。
马可有一双「入木三分」的眼睛。200种面料,1分钟辨别毫厘差别,挑出最需要的几块。无用工作室的平面设计师小周曾设计一款信封,马可立刻指出,一条线间距和其他不一样。周拿尺子一量,大概有2毫米的误差。
一次工作室停电,马可突发奇想做了一个实验,黑暗中她逐个触摸一整架的面料并判断是哪种材质。来电后,正确率达到95%。「这可能就是天生的吧。」马可说,材料在她看来是有生命的,设计是通过调动所有的感官,「读懂它们是谁,再赋予它们一个恰如其分的形象」。
2004年秋天,马可决定在北京时装周发布2005年例外春夏新装,这场秀被她赋予例外品牌升级的战略意义,例外从平均单价600、700元提到1500元,「我之前一直压低着做,从心里来讲,特别压抑,店开多了……越来越多照顾大众口味……设计空间越来越小。」
这一决定遭到了公司高管和各地代理商的强烈反对。「改革没有循序渐进。」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马可坚持如此,她的个性非常固执。
离服装秀还有两天,马可从广州飞到北京。之前的45天,她把铺盖搬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每天工作近20个小时,完成了100多套设计。北京一家巨大的工厂成为例外新装发布的秀场,马可的到来同时也带来压力。一次会议,马可看到秀场的空间设计模型,「她不说话,也不发表意见,但那个眼神就是『不行』。」一位不愿具名的例外前员工告诉记者,私下,大家称马可是「关键时刻冒出来推翻一切的人」。根据这位例外前员工回忆,那场秀的筹备工作很快变得不可收拾,不断推翻修改重来,他认为,毋庸置疑,马可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设计师,但她的严苛挑剔以及过于追求完美的个性常常让下属感到压力重重。一种极强的距离感,像「挂在墙上的图腾」。她毫不留情指责一位高管,那个人已经非常累了,做完这场秀立刻辞职了。
演出结束后,现场观众起立鼓掌—前所未有的成功。马可在后台哭了,她抱住身边的一个女孩。一位男士提醒她:鼓鼓掌。她似乎没有力气了,仍然在埋头抽泣。
那几年,马可极度疲惫。一年四季,上百套的成衣设计,100多家专卖店的营业压力,「每天在办公室都是一溜小跑着。」她患上严重的颈椎病,「你每年必须要做多少个款,20天就是一个循环,那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如今回忆10年前的这场秀,马可说,那时她已经知道例外不再是她的未来,她要的不是一个品牌在商业上的成功,「内心五味陈杂交织在一起,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眷恋,失望,感动,沉重,一切都混合在里面。」
前些日子,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表扬马可,脾气变好了,人也爱笑了。「我以前比较爱训人。」马可承认,在例外「比较凶」,情绪很差,2004年到2006年「是我最难受的时间」。
「她觉得商业的事情其实是让她挺累的,她觉得她是有压力的。她觉得那个东西并不能完全表达她自己,她应该要去迁就市场或是什么样子。」毛继鸿认为马可「其实是蛮反市场的一个人」。
根据一位例外前员工回忆,马可曾在一次会议上说,例外是一件和钱没关系的事情。一家投资机构曾希望入股例外,马可强烈反对,「我都是斩钉截铁的,一秒钟都不用,就告诉毛继鸿,决不考虑……如果他们希望通过品牌去实现的目的跟我们的不一样,你干吗要去卖身呢?」
无论如何你开始吧
马可越发感到和时尚产业格格不入。2005年,她参观纽约时装周,看完几场秀,感到一阵反胃,跑到中央公园的草坪躺了两个小时,「后来我才意识到是看表演看吐了」。震耳欲聋的音乐,袒胸露乳浓妆艳抹的模特,15厘米极细的高跟鞋,「我心里面特别悲哀,女人还不够美吗?人们为什么花这么多钱去制造这些折磨人的东西?「时尚填满了人们的空虚和自我,让人们深陷于自恋而顾影自怜。自我之外更大的世界却视而不见……」
现代舞者侯莹那时曾在纽约和马可深谈,两人绕着百老汇大街走了一圈又一圈,累了坐在台阶上。侯莹回忆,那夜,路灯微亮,马可显得很痛苦,她无助地问,现在怎么办,例外已经满足不了我真正的精神需求了。
就在马可困顿不解的同时,2006年,巴黎时装公会与中国服装协会成立了中法联合会,意图促成中国品牌走进巴黎。此前一年,中国加入WTO,国际奢侈品牌正式入驻中国市场,一夜间,所有大型卖场一层被LV、GUCCI占领。「真正的狼来了。」毛继鸿说,「中国制造」必须转向「中国创造」。
此时,马可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已经生活了14年的广州,她把之前积累的近百件服装和数十双鞋子全部送给了亲朋好友,扔掉了所有的化妆品、香水,孤身来到珠海创建「无用设计工作室」。此前一段日子,她已无心成衣设计,行走在中国最偏远的山区寻找几近消失的手工艺,「她那种喜欢我是说不出……打比方说看人家绣花,她可以这样子蹲人家旁边看着人家绣,蹲几个小时,然后自己拿着学。」跟随马可10多年的袁仰涵说。
巴黎高级时装公会前会长迪迪埃接受《人物》采访时回忆,2006年夏天,他去珠海拜访了马可。马可向他展示了一些无用的设计,同时告诉他,之所以选择服装设计是因为那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到自由的领域。迪迪埃喜欢这些手工产品,于是向马可发出进驻巴黎时装周的邀约。
马可知道这个邀约意味着什么。她看过拍摄著名日本设计师山本耀司的纪录片《城市时装速记》,「当时导演文德斯问山本耀司一个问题,你现在每年都要来巴黎做两次发布,会不会觉得很辛苦,是不是每年这两次都一定要来,然后山本耀司就很肯定地说,对,当然,一定要来。然后他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来,山本耀司的回答是,如果你不来的话,大家就不记得你了。我就跟巴黎时装公会的主席讲,出于我对中国服装的一种责任感,我不会拒绝您的邀请,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您,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发布下去的,我只能做有感而发的设计。」迪迪埃沉默了一会儿说:「无论如何,你开始吧。」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