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马可在无用建立后的第一个作品《土地》出现在巴黎一个有百年历史的中学室内篮球场里,没有T台,模特们如雕塑般屹立着,衣服又重又厚,布满尘土和破洞,「这是给天做的衣服。」马可解释说。
「她展示的不是时装,而是中国。」迪迪埃盛赞马可的巴黎首秀在中国时尚还不具备可信性时,贡献了独特的创新形象,具有广阔的国家意义,成就等同70年代闯入巴黎时装周的第一批日本设计师(川久保玲、山本耀司、三宅一生、高田贤三)。马可构建的中式气场既不像时装也不完全是纯艺术,迪迪埃形容更像是「一场爱情表白」,「我觉得20年后,人们还会谈起它。」
几乎是在《土地》发布会结束的同时,马可接到了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周Haute Couture的邀请,Haute Couture作为世界时尚金字塔的顶尖一贯以严苛繁琐的申请程序著称,目前全球仅有二十几个品牌被列入高定发布的名单中。2008年7月,马可带着新作《奢侈的清贫》重返巴黎,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出现在巴黎高定名单中的中国设计师。40多个舞者缓缓步入巴黎小皇宫的林荫道,表演场地的另一端,来自中国的老织布机发出强烈的节奏声,纺纱女轻揉慢捻,指尖里抽出一根纤长的棉线。全球权威的时尚杂志《ECO FASHION TALK》评价马可发出了一个大胆的声音,「站在中国廉价劳动力的、统一的大工厂制衣业的对立面,重新拾起被低估的手工艺,从本质上挑战了现代文化的服饰属性。」
「我们当时很麻烦帮助她申请下来那个露天场地。」赵倩对《人物》回忆,作为法国国际时装公会中国执行总监,她的工作是将中国品牌推向国际。「她不是设计师,一定要抛开这个概念,设计师的核心是服装……但是对于艺术家来讲,服装只是一个载体,她的思想是核心。」2007年赵倩曾去珠海看望马可,询问「无用」是什么?马可将答案写在纸上,大意是科技发展迅速,很多被抛弃的无用之物才是人类最珍贵的情感记忆,她想通过做这些「无用」的创作寻找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那些人们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永恒不变的东西……「我不属于那种随便被煽情一下就会哭的人,她当时读完那个以后……触动了我心灵深处的东西,我没有大哭,是流泪了。」
巴黎的表演无疑是成功的,但却激发了马可的另一层矛盾:是做艺术家,还是手工艺品牌的倡导者?是选择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一次田野调查时,马可曾住在一户农家,为了给孩子和丈夫添件过年的新衣,女主人坐在织布机前劳作到深夜。「我在黑暗中听着隔壁织机发出的单调而有力的声音,心里特别地感动,这声音曾经陪伴了人类数千年,这声音是母亲烙在儿女心头的记忆,也是女人无法言表的情感。」马可的眼圈红了,「所以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最……我心里始终放不下的就是这些……」这些让马可挥之不去的记忆最终占据了上风,她明白这次出发就不可能回头。
2009年,马可辞去例外艺术指导的职务,全身心投入到无用的事业中。
「我要做大,她要做小,她要做精。」在《接受》人物采访时,毛继鸿回顾了当时两人的谈话:「刚创办例外时,她问我说赚钱为什么,我说赚钱可以买自由……当时她提出来做无用的时候,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就是像她去采风的时候,我必须守住公司,对吧,我说至少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人可以开始自由了。」
说到底这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
吴阿姨来自贵州榕江县,无用工作室的一位女工。她的针线活做得又快又好,4个小时就能绣出一个漂亮的六瓣花朵。她12岁学女红,全家老小的衣服都出自这双巧手。一个月前,她第一次来到北京,作为无用开幕式的表演者之一,坐在纺车旁「表演」纺线,这不是表演,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如此娴熟,以至于所有演员在演出开始前手忙脚乱地准备着,她一个人优哉游哉靠在后台门口望天。
「马小姐啊,很好的人。」吴阿姨拖着重重的鼻音告诉记者,她的普通话非常不标准,「马小姐从不欺负人,对人很好。」之前,有老乡在浙江的塑料厂打工,被老板骂死骂活,还因为恶劣的工作环境患了病。4年前,马可去吴阿姨的家乡看她绣花,问她愿意不愿意来珠海,她就来了,小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家里需要很多钱。
吴阿姨一周上6天班,包吃包住,按工时算钱。她不知道「马小姐」是干什么的,「搞裙子的吧?」她疑惑地问,反正马小姐拿来任何样式的绣花,她一学就会。马小姐的裙子缝起来太费劲了,一条裙子16朵花,2个月才做完一条,比家乡的工艺更复杂。以前在家时,曾有游客想买她身上穿的衣服,她舍不得,「卖出去不划算。」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猜测,马小姐的裙子肯定「卖给当官的」—「有钱人才穿那个衣服。」
陆陆续续,吴阿姨又带来一些老乡,「还有想过来的呢。想过来的有一些人我摸不着他们的心,我都不敢让他们来啊。」她拍拍胸口,带来的人必须能摸准六成心意,「人心好不好啊,多话不多话啊。」
一个周日,吴阿姨和4个同乡正在做「自己的活」,小肚兜,女人的头花……平时休息,她们更喜欢待在宿舍,城市生活带给她们一种强烈的不适感,「说我们头发太长了,穿花衣服,街上人都看我们,我们在家都是穿这种啊。」每月工资,如果不寄回家,工作室的同事就帮忙存到银行里,她们不会使用银行卡。
生命的后半场,马可已经决定生活在这些贵州阿姨之中,从她的办公室走到缝制工坊用不上一分钟。有时周日,阿姨们会用从家乡带来的干辣椒和香料烧上一锅地道的酸汤鱼,她会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吃到开心时还要阿姨们放开嗓子唱上两首。现在,马可的性格变得越发安静,连批评声都尽量温柔。
几年前,一个朋友拜访无用,带来一个商人,希望投资马可,马可立刻把他们请走了,「我就是那种黑白分明的,没有太多中间地带。」她这样描述自己对金钱的态度,并非抗拒资本,而是怀疑其后的目的,「独立的精神很重要」。无用现在的资金全靠她的个人积蓄,「精打细算」维持着。
「马可这里就像一个乌托邦。」时尚品牌咨询师法国人马丁·勒何波尔认为,马可所做的努力与现实的中国相反。「我的法国朋友经常说,中国简直不像话。中国人想拥有大车,他们什么都买。而我跟他们说,中国就跟挨饿的孩子一样,他们需要度过这个阶段。」一个处在疯狂消费的国家,就像法国的昨天,马丁认为,马可正在做的更像一个道德项目,为这个国家输入她自己认为是正能量的价值观,「不会明天就改变中国,但有很多人会看到。」
任何人都只能在时代划定的区域路线前进。在贾樟柯的《无用》里,马可的故事之后记录的是一个山西县城小裁缝的生活。许久以来,中国只有裁缝,设计师是时代的舶来品,作为中国服装产业接近30年的参与者,马可本可以足够成功,在日益崛起的商业力量推动下成为中国设计界山本耀司式的巨星。一个极具天赋又可能取得成功的人,却在时代潮流面前调转船头,逆流而行。
「我不想谈服装了,觉得服装太窄了。」回应一些惋惜声,马可面色平淡,她做了一个比喻,一个眼科医生转型做了中医,难道人们会遗憾他没能成为最顶尖的眼科专家吗?他可以治疗全身的疾病了。
在描述她所身处的时代时,马可认为,既不美好,也不丑陋,正如人性好坏参半,亘古不变。马可的很多朋友收到过无用的一块手帕,印着:「即使你把最好的东西给了这个世界,可能还永远不够,不管怎样,把你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这是特蕾莎修女说的。」马可接着背诵后半句:「你看,说到底这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而绝不是你和别人之间的事。」
此时门外织布机开始铿锵作响,「很多时候,我坐在这里听着隔壁阿香的织机声……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来。」
天色渐深,马可回到工作室继续加班,楼下工坊,贵州阿姨们也在赶工。「两个肩膀啊,好痛,好费时。」吴阿姨说,她刚绣完一朵花,开始缝一张床单。上个月,她的小孙子出生了,儿媳妇一点女红不会,「现在的女孩子玩手机太多了,上网太多了,不爱绣花了。」吴阿姨叹口气,心里念着给孙子做身小衣服,但工作太忙了,「没时间搞啊。」
本文首发于《人物》2014年10月号,原文标题为《马可衣以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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