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本光寺藏“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
另外,我在出版《大蒙古国》的彩色插页版(角川书店)的同时,完成了我独自写的《改变世界史面貌的蒙古时代史素描》(角川丛书,2000年)。在这本书中,我首次尝试将源于西洋的“加泰罗尼亚地图”与源于亚洲或者说日本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系列的四种地图,一并进行了处理。此外,2005年以来,我推进了我在职的京都大学与北京大学的学术交流活动。尤其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等进行了数次特别讲演,对“加泰罗尼亚地图”系统的各种地图进行了详细的说明。至少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相关学者,应该明白了“加泰罗尼亚地图”所具有的特别意义。
回过头来看,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上述十三、十四世纪“蒙古时代”成立、展开之后,这一动向得到了延续。在十五至十七世纪的非洲-欧亚大陆之上,俄罗斯的出现与扩大、图格鲁克王朝以后的印度次大陆的整合,以及横跨陆地与海洋的奥斯曼帝国的形成,这些都是与所谓的“近世”有直接关联的重大变化。这种情形大体上意味着,比如说,我们可以在“后蒙古时代”这一命名下,将其综合性地理解、概括为非洲-欧亚大陆的后续展开。另外,这一“后蒙古时代”的说法,是我和美国代表性的学者约翰·伍兹几乎同时提出来的。另外,就中华地域而言,在蒙古的撤退、帖木儿席卷与退潮的过程中,明清帝国得以形成,进入了下一个时代。
另一方面,所谓的西欧崛起这一现象的出现,竟然意外的晚。在恩里克航海王子的支持下,葡萄牙经过非洲到达亚洲海域的时间,是1487年。巴尔托洛梅乌·迪亚士发现了风暴角,将其命名为好望角,进入了印度洋。不过,葡萄牙与西班牙并没有立刻直接控制中国海域。通览以上各种历史经过,即使我们说“世界体系”,那首先也是以“蒙古时代”为开端,经过葡萄牙、西班牙等缓慢的海上扩展,在长期的变化中才得以形成。最终在1947年英军于印度撤退后,明显的、巨大的一个“时代团块”暂时谢幕。如今,世界以美国为轴心因互联网等技术引发了通信革命,也可以说出现了“全球化的时代”。总之,从蒙古帝国开始,经过三个或四个阶段,可以说如今正在形成真正的“世界体系”。
澎湃新闻:清史学者欧立德在《乾隆帝》一书中认为,乾隆朝确立了现代中国的基本元素,对近现代中国功不可没,似乎在暗示他是现代中国的创始者。在您看来,乾隆朝建立的这个体系具备世界体系的元素吗,为什么?欧立德对乾隆帝进行的评价,当然有其妥当的地方。不过,从最常识的角度来看,在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当中,无论怎样考虑,在个人手腕这一点上,康熙帝都最为突出。另外,雍正帝乍看上去让人感觉不显眼,但他确立了法治,毫无疑问是一个优秀的统治者。
杉山正明:
与这两位先驱相比,乾隆帝自身的真实形象,并不显得明晰。相反,说句老实话,乾隆帝只是继承了康熙、雍正二人努力治世的结果,长期享受了那种安定的太平盛世。乾隆帝这种形象很难否定。在普通的中国人看来,乾隆帝是清朝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幸运儿,是“好时代的幸运帝王”。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乾隆时代得到了极度扩大的版图,维持了安定,但他也没有经过特别的辛苦,基本上在太平中度过一生,这可以说是时代使然。以此作为乾隆帝的功绩,其实未必。
所以,国内外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周边一带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祸患,这只能说是幸运。以此为根据,将其视为“现代中国的创始者”,那历史学究竟还要研究些什么?欧立德所说的乾隆朝的太平时代过后,中国不是立刻进入了各种风云突变的时代吗?因此,用类似“现代中国的创始者”这一概括一切的命名方式畅快地谈论历史,这至少对我来说,有很难说服我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乾隆帝的治世确实是安稳和平,统治了广大的版图。但单单将乾隆拿出来赞美,还是让人无法理解。这么做,只能让康熙和雍正在九泉之下苦笑吧。另外,认为乾隆时代的体系具有“世界体系”的元素,我正想就这种看法询问一下中国的现代史学家的意见。
澎湃新闻:您特别强调学习和掌握多种语文对于研究蒙元历史的重要性,认为以汉文为中心的东方史料与以波斯文为中心的西方史料,把研究者也分成了两个集群。汉文史料有汉文史料的固有的偏见,波斯文史料也有波斯文史料固有的偏见。是否两者可以大致相互补偏,还是两者都在各说各话、实际上很难捏合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我们现在都知道汉文史料有种种不足,是否可以介绍下您眼中波斯文史料的不足?在研究蒙古、元朝史时,只能说学习多种语言是必要条件。质疑者认为,因为有分别以汉语和波斯语为主体的历史资料,研究者也因这两种语言分化为两部分。但在我看来,这些质疑者犯了根本的错误。在进行蒙古时代史研究时,汉语、波斯语不消说,阿拉伯语、突厥系语、俄语、梵语-巴利语、藏语、拉丁语、意大利语、德语、法语、英语、西班牙语等,都必不可少。
杉山正明:
坦率地说,如果想鼓足勇气进行蒙古时代及其前后的历史研究,那一生都得进行语言学习。同时,当然有必要从世界各地收集蒙古时代以前的各种历史、语言文献。我自己从儿时开始一直到今日的大约四十年间,每天都纠结于此。散落于非洲-欧亚大陆各地的各种语言的基本文献,到底只能自己努力去调查、收集,别无他法。挑战研究蒙古时代史,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人所能做的事。
然而,作为开创真正世界史研究的一步,这种研究有必要为后世的人们所继承。幸运的是,我身边有数位正推进这一研究的优秀年轻学者。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迎来世界史得到彻底改换的时代吧。话又说回来,尽管如此,放眼当今的世界,致力于这种世界史研究的人几乎绝迹了。过去,德国曾是这种世界史研究的推进中心,如今已然衰落,出现了大量剽窃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的行为。坦白地说,在中国学者中,这种让人不得不皱眉头的行为,也非常显眼。历史研究的道路诚然险峻,但是,诚实正直、埋头苦干的学者,总会得到应有的评价。那个时代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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