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的恶
1968年末,1969年初,红卫兵风潮过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切慢慢平静下来。
也有批斗会,但没那么当真了。陕北余家沟大队里,批斗是记工分的,批的男人一天记10分,被批的男人也一天记10分,10分相当于一个壮汉一天的劳动量。
批斗会当天,姑娘们穿上花衣服,媳妇们抱上孩子,一路高高兴兴。“今儿斗争你?”人们笑着问。“哦嘛,运动嘛!要有个斗上的”,谷志有笑着答。
谷志有当过大队书记,四清的时候被整下台,这次大队必须有一个人被批斗,就方便地选择了谷志有。
批斗会上,安排角色质问谷志有,无论他怎么回答,角色都作愤怒状,气氛越来越好。散会后,谷志有坐到磨盘上休息,社员端水给他喝。
一个青年过来了,他叫王克明,北京人,当年因为亲属中多人是批斗对象,没能参加红卫兵,错过了轰轰烈烈的武斗,一直觉得有些失落。
插队第一年,他最受不了的农活儿是种荞麦时的拿粪。把粪从茅缸里淘出来,满满两大桶,用扁担挑到山上,搀上土和籽种,用手拌匀,“都是‘原浆’,密度比水大多了,又沉又臭,还有蛆,活的,拿完粪又用手拿窝头。”
农活儿干得不好,政治上不能也落后,他走上前去:“谷志有!”
“哦……”
“你他妈不老实!你他妈反毛主席反革命!”几个问答后,王克明越说越气,一拳打中谷志有口鼻,谷志有一声不吭,鼻子流出血来。
王克明心里一紧,但马上告诉自己:“他是敌人”。
10年里,王克明从一个知青干到大队书记,在余家沟修造淤地大坝,拉了电线,用阶级斗争方法抓生产,学大寨,也试验过高效率的农活儿包干。那时觉得是“做了点儿轰轰烈烈的事”,但再没打过人。
但有一点,他不进谷志有的窑洞。见了面,总是比别人更冷淡些。“他有问题”,王克明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理由只有一个:只有他“有问题”,我才是对的。
1978年的一天,王克明从收音机里听到,阶级斗争结束了。
他突然有种说不出是兴奋、松弛,还是别的什么,那感觉就像过电。之前他不觉得紧张,一切习以为常,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那根弦一直在,这时才算断了。
怀疑,从对自己开始
王克明26岁时,回北京到《农民日报》当记者,去安徽调查包产到户。一个农民一把抓住他的手:“王记者,你是中央来的,你可要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啊!”
乡里人说得谦卑、紧张,战战兢兢:“你说包产到户好,上面才能让我们搞,我们才有饭吃。”
大别山很穷,一张竹床一米宽,王克明和一个当地干部头对脚睡,房子四面漏风,没被子。
农民用树枝条子编成一片一片的东西,糊上泥就是墙了。一家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被子是一团灰突突的棉絮,一个没衣服穿的老太太,一冬天蜷在里面。她拉住王克明的手,泪水“哗哗”。
王克明开始怀疑自己。10年农村生活了,他信毛泽东,信人民公社,当大队书记,搞阶级斗争,可人民公社却让人穷成这样,“我做的一切有什么价值?”
他想学习,比任何时候都想,路上、桌上、车里,到处拿着书。有时一件大衣裹着头,一路卡车在走,风在吹,他在看,手上一本王力的《古代汉语》。
“南去的大雁,不要对北国的寒冷发出哀鸣你我观点如冰炭不能同炉,却没有争吵,没有脸红”1974年,这样的诗在红卫兵中广为流行。
就在那一年,王冀豫开始学吉他、下围棋、看俄苏小说。小说里俄国也在革命,他至今清楚地记得一本已模糊了书名的小说的情节:一群大兵冲进农场主家里,见到他美丽的女儿,“请你们出去”,姑娘说,一种美好和庄严震摄住了所有人,他们真的掉头离开了,走到门口想想不对,“这是革命”,回身大兵们强奸了她。
美好的力量,王冀豫也感受过,流亡的日子里他来到琼崖,住进朋友家,朋友的母亲是之前是广播台台长,后被打成右派。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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