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他没有障碍了,和大家一起大喊出声:“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同是大院子女,宋小明也崇拜毛泽东:“‘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看看这个语感,这个节奏,这个递进关系,这是学问!”
毛主席语录里许多段落,宋小明背得一字不落。
那时宋小明16岁,不上学,不上课,自由又无聊的日子里,只有打人才给他快感。有时一个卡车过来,拉上三四十个红卫兵一起去抄家,他坐在车上,无上光荣。
他眼看红卫兵抄了撒王府蒙古王爷的宅子,出来时一人手上一块劳力士。还有他的老师崔显堂,一个总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先生,他集邮,西化教育,冬天打网球,裤衩都是亚麻的。
抄家那天,红卫兵用钢丝把老人绑在床上,龙票踩了一地,这东西老人的儿子都没摸过,老师气得连着床一起站起来。
武器有很多种,一种叫“管叉子”:一根钢管儿用机床斜着切开,头儿是尖的,切面崭新,捅起人来又平又快。再就找一棵梧桐树,把车胎绑在“丫”字树枝上,裹上石头当弹弓。
手法也有讲究,砍额头可以,脖子不行;捅大腿要捅外侧,不捅内侧,因为“外侧是静脉,内侧是动脉”,进了监狱不能招供,这叫“不抬人,不抵人”。
宋小明也受过刑,弯下身子,双手够到脚趾,一站12个小时,身上一丝不挂,站着站着看不见脚,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可他觉得光荣。蹲水牢,半夜提审,他什么都没招,出狱后照干不误,为送哥们儿件军大衣,他拎把刀子硬从别人身上抢下一件。
“这是一个江湖”,宋小明回忆说,16岁的他看来,打人是一件正义而了不起的事情。
施暴者vs受害者
“施暴者是需要受害者配合的”,吴琰说,“没有受害者,就没有施暴者,每一个受害者都应该忏悔。”
她64岁了,眼角下垂,提起少女时代一声叹息。
15岁时,她花3分钱买过一根牛奶冰棍,吃完之后怎么都不能原谅自己:“我怎么这么糟糕,受不了诱惑,愧对工农群众”,她给团组织写思想汇报,一边写一边流下眼泪。
吴琰的父母是中宣部干部,文革中,中宣部是第一个被打倒的中央部委。几乎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昨天门庭若市,今天门可罗雀,出门时一群孩子拿石子追着她打:“狗崽子!”
爸爸被关在学校,妈妈关在妇联,大哥在清华,二哥在北大,一个阿姨被赶回老家,“不许再给走资派干活儿”,只剩她一个。
没钱吃饭,她拎着袋子到菜市场捡了几根烂菜叶,批斗会散场又扛回半袋子凳子腿,全烧光了火也没生起来。
突然有一天,她看到几个同班同学走进门来,“熟人”把家里所有相片扔到地上,七大柜子的书,一部分扔进垃圾堆,一部分几毛钱一斤贱卖了,另一部分投在地上,踩上几脚,“资产阶级小姐!”
她立在房间一角,眼看母亲的照片被摔在地上,一个红卫兵一脚下去,碾了几碾。
她没有阻止,只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多想法一个一个从她脑子里经过,千头万绪。
那不是愤怒,却比愤怒更复杂,混合着羞耻、不忍、犹豫和费解,“我没想冲上去护着那些照片,我老在想是不是我父母真的错了。”
对16岁的吴琰来说,一切都是克制的,包括亲情。那个年代里,亲情是“不提倡”的。
她不恨这些红卫兵,相反,她急切地想让自己加入进去,想了解他们,跟上他们,接受这个逻辑,而不是站在一边。
她感到自己站在广场里,所有人都很亢奋,你打一下,我就要打两下;我喊一句,你就要喊十句更革命的口号。那种呐喊像一种胁迫,“只要跟着喊口号挥胳膊,你就是安全的。”
学校门口,一个同学的妈妈被当街乱打,她是个“地主婆”,扫四旧扫出来的,十三四个学生你一下我一下,就这么打死了。
死成了一件很轻易、很常见、动不动就会发生的事。和所有人一样,那时的吴琰不觉得这一切有问题。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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