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冀豫没有顾虑,但家人不许,“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说了会惹来麻烦,毕竟是一条人命!”
吴琰激他,“说了写不写,你这也是爷们儿干的事儿?你不是说你一人做事一人当?”
“写就写!”一种羞愤让王冀豫当场答应。一个晚上,他拧开台灯,坐在桌前,铺好纸,拿起笔,意外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他老了,第一次面对自己的良心,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脆弱。
文章写完,发表,几个月后,一个律师来到他的办公室,“认识这个人吗?”
一张一寸照,一张户口本内页,一张死亡后的照片,三样东西摆在王冀豫面前,他一下子想起张宏,非常具体:男孩一口一口吐着气,血沫子从脖子里流出来。
他本以为46年,他可以,也已经忘了。
律师告诉王冀豫,他是死者的侄子派来的,王冀豫说让我见见他。
张宏的侄子已经三十岁了,张宏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侄子是替父亲来的。他告诉王冀豫两件事:第一,你可以忏悔,但永远不要提张宏的名字;第二,你能认账,我们佩服你,但永远不会原谅你。
王冀豫说他不要求原谅,他不配,也不能,“多大的罪,你一个道歉就完了?太轻了。”
“道歉之所以难,在于有否定自己的东西在里面”,王克明说,离开余家沟15年,他经常回去,却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谷志有。这次他找到谷志有,向他说“对不起”,谷志有笑了:“嗨,运动嘛!你那会儿娃娃家,懂个甚?”
卢晓蓉、吴琰、丁珊、王冀豫、张华、李斌、陆晓娅……32个人,对当年的过错和作恶一一作了忏悔,关于出卖,关于沉默,也关于人性。
而这些忏悔当中,真正与人命有关的只有王冀豫与杨里克。
“很多真正做了大恶的人是沉默的,直到现在也是。”吴琰说起王冀豫觉得敬佩。
文革研究者王友琴,多年来一直在调查文革的死难者,她遍访民间,搜集名单,而杀人者往往一口否认,并从小的漏洞下手,推翻王友琴的所有逻辑。
王友琴在芝加哥讲学时,看到美国的中学生模拟文革,他们戴上红袖标,拿起鞭子,模拟现场,让每一个人喊口号甚至动手:“我觉得这个教育很好,它让你亲自感受,你在那样一个现场是什么状态,会做什么,那一刻你的人性是怎样的。”
而在中国,关于文革的反思仍然艰难。
2013年,张红兵公开忏悔,文革时他举报母亲“反革命”,致使母亲被枪决。
“了不起,多大的罪,他敢认!”王冀豫尊重,但也后怕:“我不知道如果我的母亲是反革命,我会不会举报?我想我大概会的。”
“我没有做更大的恶,只是因为没有机会”,想到这一点,他感到一种更大的不安:“不是因为你不会,只是因为你运气更好。”
吴琰也跟朋友谈起过说出忏悔,10个人当中,6个人拒绝了,吴琰没有再强求,“你不能追,不能要求,更不能强迫,忏悔是一件非常个人的事情。”
她理解他们的抗拒。
亲身走过,她知道选择作恶那一刻,人的无奈、软弱和被动:“人性本来不恶,但在那样一个广场里,所有人的生存恐惧都被调动起来,你不举报,就有人举报你,在施害和被害中你只能选择一个,很多人就这样不得不等而下之。”
《我们忏悔》书稿出来,厚厚一摞,“我们只说自己,”宋小明说,“那都不是违心的。”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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