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我们现在这个年代是不是特别缺少好玩的人?
陈丹青:这是一个单面的时代,大家读一样的书,然后考试都是一样的,然后生活方式,生活模式都是一样的。很幸运就是我们太快进入后现代生活,后现代生活这个结构本身就是让你单一,一样的公寓,一样的通讯工具,然后一样的问,一样的答,连恋爱都是一样的,吵架也是一样的。手工业社会,前现代社会,因为他没有媒介,所以语言非常重要,他也没有现代交际方式,他真的是在邻里之间和这种江湖上大家遭遇,大家你死我活,然后大家找自己的朋友,所以他就会有剧情。现在生活没有剧情了,他从上学、考试、就业,他全部一条线给你安排好,人就慢慢变成一个模子,语言越来越乏味、单一。
很多落难国人自有办法苦中作乐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木心先生除了好玩之外,实际是就像您刚才说的,他最好的岁月可能都被毁掉了。他自己也说过一句话,叫做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都是错的。我特别想问的是,像他这样的,在他比较顽皮,或者是幽默、机智,然后这种外表之下,他是不是一个内心有特别大悲哀的人?
陈丹青:当然,因为这样他才会好玩嘛。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您怎么理解他的这种悲哀,或者是比较深沉的悲哀?
陈丹青:这个主要是在咱们现在这样的人稀罕了,早先不是这样的,早先很多民间的人。我记得很多长辈,老头老太太,非常惨,他们年轻的时候过很好的日子,很有身份,然后后来变成贱民,住的很差,没有尊严,但是他们自有一套办法,就是苦中作乐。几乎沦为乞丐的生活,我都亲眼见过,但他会嘲笑,会自嘲,在这种片刻中,如果他能跟人接触,他会笑,他还是会讲笑话,他会嘲笑。你不然怎么活下去,这不是木心一个人的生存策略,是很多人,曾经很多人这样生活。你要是去看上一代人,五七干校,包括党内的一些老干部,要是真的见到他们在五七干校,在监狱里,如果遇到有天性的人,他还能活得很有趣,在最后一点可能里面,让自己活得有尊严,不是那么苦哈哈的。
所以稍微受点委屈就抱怨受不了,那就人格很有限了,太单薄。同时我们这个文化现在不提供更多的资源,就是除了按规定的生活方式去活,可能性有限,然后娱乐都是提供的,就是一定让你能够笑,让你有一个晚上,两个钟头让你能够开心一下,忘记一下。那在这些都没发生以前,这个文明,人是凭自己的天性怎么样让命过的有意思一点。
你看现在有酒吧,酒吧就是提供一个晚上的快乐,或者忘记一会儿,我们那会儿哪有酒吧,但是我们有很多聚会,意气相投的人,聪明的人,一些人精聚在一块儿,完全靠语言,靠性情,靠机智,靠豪爽,没日没夜天天这样子过,最要紧是大家都要有时间。现在跑到这儿来上酒吧,然后岸边坐一会儿喝杯茶,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回去以后就上班。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说个题外话。像《毛姆》的刀锋,木心先生应该也有写到,里面主人公拉里过着那样一种隐士的生活,他去印度寻找东方的秘宗,然后完全区别于他周边之前的那些朋友的生活。我们一方面很羡慕或者是很尊重他的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另一方面好像又是没有办法去坠入这种深渊也好、黑洞也好,就像您刚才说的这些问题,比如说我可能离不开这种大工业时代的生产方式,我必须九点上班,六点下班,然后房车这样的问题。而且现在就是娱乐产品非常之多,好像我们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这样的感觉。您觉得我们处在现在的这些现代人,到底这个时代是我自己可以去选择幸福,还是说这个时代给我施加了一种特别大的一种枷锁?
陈丹青:所以你看在每个社会,他会留出一些空间给艺术或者给一些能够独自选择生活方式的人,给他们空间,比如说西方很多现代艺术,他的想法很疯狂,然后你看了可能会以为西方就是这个样子。但其实正好相反,你在美国,在欧洲,在一些发达国家看到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他的讯息在告诉你其实绝大部分人过的都是一种后工业时代的生活,就是会有一群人挣扎出来,我不要过这种生活,我试试看别的方式,或者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所谓自由,要怎么样,他会体现在艺术上。
但是另一面,就是他们工薪阶层、白领,或者是有闲阶级,他们还是无数自己小的生活方式在留存,就是一个真正多元的社会,宽容的社会。中国应该说这三十年,大家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空间还是比以前大的多了,你像陈向宏弄出这个乌镇来,这是个意外,大部分镇都完蛋了,湮灭了,他就挽救了一种可能性,就算你到乌镇来的这一两天,你有闲,你可能什么都不想,或者你唤起记忆,就是过去是这么生活的。虽然它是假的,所有我们今天提过的娱乐休闲其实都是假的,你并不是这么生活的,但是人要这个。
木心和母亲的死是一堂课 人生是骗局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丹青老师,今年您正好是60岁,您不忌讳说这个吧?
陈丹青:当然,当然,我还跟人说,慢慢发现不要太多说。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也正好到了那个木心先生当年跟你们去开讲座,他那个时候是62岁吧?
陈丹青:对,木心60岁生在我家过的,我说你要什么花,他说鸢尾花,我就买了6朵鸢尾花,又弄了点菜,这样很安静。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在纽约那边?
陈丹青:对。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那现在您也到了这个年纪了,是不是有点不一样的感觉?我怎么也到60岁了?
陈丹青:没有,我早就准备好到60岁,我在40岁、50岁、60岁这个坎上,都挺平静的,但是60岁有点不一样,就是我剩下的时间我可以算得出来了,因为画画是一个体力活,我希望至少到70岁,如果再不安分一点到75岁这样,我如果还像现在这样画画,一天保持5小时的工作,而且站在那里,我现在能够做得到,但是同一天里又画画又写作,精力不够了。我在纽约的时候,还有前些年,我白天画了一天画,晚上还可以写四五个钟头,现在不行了,我只干一件事情。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这个的年纪话,我们中国人通称为花甲。好像给人感觉就是好像已经挺老的。但是我知道不管在政治,还是艺术上面,其实在这个年龄上,会不会反而会悟得更清晰?
陈丹青:我不太相信孔子说的这个话,什么六十顺耳,什么五十知天命,我不晓得什么叫天命,六十岁讨厌的老头子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我年轻的时候,都不愿意是跟老头子来往,就是混帐透顶的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的老头子太多了。你以为大家到了六十岁就变得温良恭俭让,变得很安分?59岁是贪污高发年龄,然后就双规。但我很理解,他创造那么多财富,他就那点工资,他不拿可以,他上有老下有小。我60岁只有一个感慨,就是我在前年58岁经历了木心的死,去年59岁经历了母亲的死,这个是一堂课,很多人蛮年轻就经历了这个课,我到这么晚才上这个课,上过不上过非常不一样。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