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成功源于人治 地方官都这样多好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我们还是说回乌镇,您这回来乌镇的话,我跟您前两天聊了两句,您说来乌镇除了看戏,其实更重要的是看到这个节终于办成了,而且您说中国哪有第二个小地方能够办成这样的活动,您觉得为什么是乌镇?
陈丹青:就是陈向宏,很简单,他有这个思路,但同时他有这个财力。我相信各地的地方官,或者是企业家,尤其这些年都在玩什么文化热,都在想办法,都在做事情,但是有钱的他没有思路,如果有思路他又没有钱。乌镇得天独厚就是一个它有文脉,近代你像茅盾、章太炎的太太,还有其他一些人,也是昭明太子的读书处。它是个文化古镇,别的镇也很好,未必有这个脉络在,或者有,它不再能引起大家兴趣,或者没有做到能够似乎让它活起来,好像你到这个地方,这个活是生活的活,让它活起来,激活这个记忆。所以就看你怎么做,向宏你采访过了,他做事有一系列思路,而且全是细节,包括镇上返回的居民里面,每户能够拥有两个桌子,不能多,如果烧菜烧的好可以奖励一个桌子,但是一年下来没有如果长进,这个桌子就收回。每一摊民宿的家庭,差不多年收入在20万左右,它变成了共享共荣的一个局面。
当然他起先饱受争议的就是把居民请出去,回来以后要经过审查,要签约。但签约实际上是一个乡规,就从前在农村有乡规,就是大家话讲清楚,你破了这个乡规,大家不好办。这个情况跟法律又不太一样,它跟国家的硬性规定和所谓的政策又不一样,它是一个大家在实现这个过程当中,大家直接能看到坏处和好处的,那么这个我相信其他做古镇的就没做到,这是所谓开发旅游层面的一些问题。
层次高一点的就是向宏很早就有这个思路,他说不能只有一个茅盾,所以他发现了木心,无代价的请他回来,养着他。昨天有记者问到,你们是不是在做文化名人的方式,可是我告诉他们,第一陈向宏看到木心的时候只有一篇文章,而且在整个的中国,不要说文学圈,就是读点书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哪里来文化名人。第二,2000年我走到向宏面前,把木心的信交给他,又转他的话回去,他完全不知道我是谁。若干年后我出了《退步集》,又上电视什么的,他知道这家伙原来是画画的。他都没有想到要利用我,到今天都没有想到。
因为乌镇有很多反对的声音,我看到他弄起来,我跟向宏说,你有很多委屈,你要扛很多事情,如果媒体对你有误解或者是攻击,有什么话我来讲,但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他完全可以利用我,你在外面讲话,你是第三者,你可以谈谈你的想法,他到今天从来没有找过我,他除了安静坐在我面前听我说木心先生这个事情能不能这样子,你提供什么什么事情,然后他就去做,此外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他打有什么文化名人牌?
认真说起来,我们满天飞的文化名人知名度都比木心高,木心真是一个雏儿,刚刚有点名声,一个八十多岁的雏儿,打什么文化名人牌?谁知道木心?但给他这么高的规格,然后给他盖美术馆、砸钱,谁知道将来怎么样?
那就是说到戏剧节,戏剧节这个想法也是黄磊来拍戏,然后爱上乌镇,然后说着说着跟他聊起来,再把赖声川拉进来。他以前是做党务工作的,镇党委书记,最后做旅游开发,就是典型的地方官的角色,他怎么有可能很了解全国话剧这个事情,世界话剧怎么回事情。可是他有魄力,行,咱们来干这件事情,他就造起来了,就把这事儿干起来了。也许其他地方有这个钱,也能盖这么个剧院,但是能不能盖得这么好,团队执行、各种接待能不能这么到位,都是问题。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这个事情有一个比较诡异的地方就在于,基本上是靠一个单人的力量来推动的。您觉得如果我们中国,因为那天我跟陈总聊天的时候,我问他,您是在打造一个乌托邦吗?我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不太可能发生在中国,就是我在这个镇里面感觉到的是一种友好、宽松,甚至就是说我觉得非常有序,没有说给我一种特别压迫的感觉。
陈丹青:它很人性。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对,您觉得这个完全依靠个人力量的话,这种方式可以复制吗?
陈丹青:我跟你说,这本来是最对的一个可能,为什么?中国不是法治社会,是人治社会,人治社会的缺点我们大家都知道,可人治社会的好处,就是你这个地方,谁在管,谁在折腾,谁在设想,谁在下命令,这个地方就是什么样子。乌镇就有一个陈向宏,很简单。
区别在哪儿呢?区别就是他是地方官,但同时他是乌镇子弟,他爱乌镇,他这么能干中央早就知道,他要弄到省里,是他要当官,他要到省里去,他要到中央去,他现在北京又做了一个水城,在司马台长城那儿,3000员工全部调到北京去,给他做好好几年。就是一个人,一个团队,咱们叫一种精神,就把这事做成了。其实是对的,但今天我们变得像个传奇,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乌镇,跟丽江比,比方说你跟黄山比,然后你再跟周庄比。它的好处是后来居上,它吸取是前面几个地方的经验,所以它走的晚了一步好,还有一个它晚了一步,所以它超前了。它很多想法是从欧洲的古镇,日本的小城吸收过来的,这里面的核心是非常人性就可以了。所以他讲过一句话很好,他说我知道领导要什么,我知道老百姓要什么,我也知道你们文人艺术家要什么,你要我想办法给你,就是这样,非常简单。
所以我不太把他看成一个地方官,我把他看成一个乌镇子弟,一个真实的爱乌镇的子弟。每个家乡有这样的子弟,拿到权力,拿到钱,能这么办事该多好。再一个我把他看成一个民间英雄,改革开放30年,太多事情,政策宽一宽,政策合理,全都是底下的人干起来的,也没什么学历,没什么专业,就是靠聪明智慧,靠行动力,调动起来。
乌镇解放前已现代化 如今不再出木心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我走在这个乌镇里面,我觉得部分复苏了我一些对江南的想象,我不知道从您的文人或者艺术家的角度来看,或者单从审美的角度,怎样看乌镇?
陈丹青:它是这样的,对乌镇,它有很多误解,比如说大家同意修旧如旧,景观千万不要破坏,种种江南水乡的符号都在。尤其是我亲眼看到这个西栅是崭新地造好以后的样子,我想这太新了,有点像连续剧片场。可是我想,没关系,江南雨多,胞浆会出来。果然,就这么五六年,它就像个古镇了已经,那种垢,时间的积垢就出来了。
再有一个误会就是说,所谓修旧如旧不是说完全原封不动回到过去的生活形态,一个你做不到,你根本做不到。第二个向宏讲得非常对,这就是一个家乡子弟说的话,他说凭什么你们城里人有空调,有高速公路,然后有种种现代娱乐,我们在这儿还在河里面洗马桶,河里面淘米,然后用前现代社会的工具,然后你来拍照。
他这里无意中说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事实。就是木心经常跟我回忆,就他生长的二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乌镇这些大户人家早就西化了,真的法国进来的沙发、钢琴、留声机、西方的读物。他为什么能够在十三四岁读到这么多西方著作,希腊罗马神话,然后现代诗、莎士比亚、俄罗斯文学、英美文学,三四十年代乌镇就有了。他说茅盾书屋里面,很多书都是外国作者签名送给他的,还有原版书。今天哪个乌镇的家庭是有这么一个书屋?
再有一个向宏说的也是非常对,他小时候,他1963年生的,也就是说他在文革当中长大的,因为那个时候,镇上都还有像社戏,或者民间娱乐还挺热闹的,然后本地的中学、小学、高中,非常好的老师,培养了很多很好的大学生。我去过一个桐乡的中学。他说可是改革开放以来,一年一年,尤其到了新世纪,慢慢被抽空,很多人才就走掉了,老师也走掉了,教育质量一年不如一年。
我就说很简单,现在的乌镇还会出茅盾吗?还会出木心吗?不会了。所以一个修旧如旧的古镇是指景观上的,但是一个完全复原的过去生活形态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没有必要。为什么要这样?从前乌镇就已经在进入现代化了,已经在西化了,只是这个过程被中断了。现在要回复到一个哪怕三十年代的乌镇已经不可能了,怎么办?你只能做旅游,然后就是把文化带进来。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木心先生是1994年的时候来过一次乌镇,他那时候其实对乌镇的印象似乎不太好?
陈丹青:他说我再不回乌镇了,因为1995年我也来过。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那时候什么景象?
陈丹青:完全被时代忘记了,整个是灰色的,就像烟灰缸一样,当然很美,这种萧条颓败也有一种美。很闲,整个下午非常漫长,老人在听评弹,就听无线电里的评弹,然后在打麻将。年轻人无所事事,有一些裁缝,有一些当地的青团、烧饼,就这样。河流非常脏,昭明太子读书处那块碑旁边全是垃圾、猪、居民晒出来的衣服,一塌煳涂。等到改造前我又来过一次,又跟我90年代来差了差不多10年,真是败了,完全败了,就现代生活设施没有进来,然后一个商业机制也没有进来,不能再这样过下去。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您自己现在就把自己当乌镇人,来了25次?
陈丹青:差不多是这样,这里员工都认识我。当然我的童年记忆也是江南,上海很多弄堂就跟乌镇一样,非常小的石板路,二楼很低,有房梁。小时候去苏州,去杭州,去朱家角,就跟乌镇一样。你知道最早的那个电影《林家铺子》就是在乌镇拍的,那会乌镇还没有那么破败,那是五六十年代的事情。经过文革,经过改革开放,天翻地覆变化。我1995年来的时候,上海已经非常现代化,周边这种乡镇工业也很发达,乌镇就是完全被遗忘的样子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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