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原上的哈萨克族牧民过着单调而简单的生活。人们常常感叹:世上走路最多的是哈萨克人,世上搬家最勤的是哈萨克人,哈萨克人的历史在迁徙中谱写,哈萨克人的家在飘游中诞生。不过现代文明的冲击也促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马背上的生活,到大城市去闯荡一番。(摄影/姜曦)

“姑娘追”是哈萨克族青年男女的一种马上体育游戏,也是青年男女相互表白爱情的一种别致方式 。姑娘若追上小伙子可任意鞭打,如果姑娘对小伙子有情,则会鞭下留情,场面妙趣横生。(摄影/刘宝)
神秘的部落族谱
这个破旧不堪的本子是托哈里部落的一个史志,混合了部落的气脉和表情,所承载的故事令我惊喜而迷惑。
切肯老人给我拿出一个破旧不堪的本子,纸上的字都是用哈萨克族语写就,规范而整齐。老人告诉我,这是托哈里部落的一个史志,它记录了这个部落初成立时氏族家谱的来龙去脉,里面包括每个重要的人,还有发生在这个部落200年来的每件大事。这是部落一代代写就并传下来的。
看着这个本子,我不敢伸手去触碰,因为它混合了这个部落的气脉和表情,所承载的故事令我这位历史探秘者惊喜而迷惑。
在听切肯老人讲述部落历史的过程中,我感觉,部落首领沙浩画像的色彩也变得饱满、丰富和艳丽起来,如同种子遇到了丰沃的田野。此刻,几百年来这个部落发生的一切,仿佛就要从那个破旧本子的纸面上破茧而出。
探索哈萨克族托哈里部落的源流时,我始终处在一堆犹如乱麻一般的疑惑当中。这样一个近千人的部落聚会,那些分散到各处的人,是怎样在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的呢?
要知道,如今哈萨克族人的家族观念早已不像从前,他们不再聚居于同一牧区,而是分散到各个地方——那拉提、新源、特克斯、伊宁、乌鲁木齐,还有人举家迁到了毗邻的哈萨克斯坦。他们在外形、口音、见识和秉性中有着万千的差异。
阿依登的母亲是新源县一位退休中学教师,叫马娜卜汗。马娜卜汗说,真没想到,今天在牧场上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跟自己一样,曾经在新源县的大街上经常碰面,今天见了才知道,竟是同一家族的人,看着他们一个个过来跟自己打招呼,感到很亲切。
马娜卜汗的丈夫是这个部落里的人。所以,在这个有特殊意义的活动上,他们一家五口人(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来了。好多参加这个活动的人也都带来了他们的孩子。在马娜卜汗看来,在这个牧场上,几个逾百岁的哈萨克族老者都像是博物馆里的活标本,对他们的尊重,有助于这个部落里的年轻人更加看重他们自身的传统文化,而不是盲目地追求现代文明。年轻人明白了这一点,忘记过去的速度也会放慢。
但是,变化的步伐总是令人吃惊的。对于更年轻的哈萨克族孩子们来说,部落这个词就像是一块陨石,已被遗落在前世的时光里,很少有人去关心那拉提托哈里部落最初成立时的那份激荡岁月。他们似乎更喜欢喧闹的街市生活,认为传统与自己不相干,游牧文化也因此面临中断。
我被邀去给毡房里的一家人拍照,安排他们站好——他们都拿着沙浩的画像,对这个从未见过的部落首领的画像喜爱极了,简直到了上瘾的程度。
在拍照中,我才得知,这个家族的好多人到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他们彼此间拉着手,小声地絮絮而语,久久不愿分开。
到了晚饭时间,在做完又一场巴塔仪式后,大家坐下来,开始吃手抓肉,喝一碗又一碗的奶茶,然后唱歌,同一调子的歌要重复好多遍,一直会唱到天亮。歌词大概是唱关于他们托哈里部落祖先的,唱部落的首领沙浩怎么勇敢机智,带领部落的人对抗侵略,他的美德有七七四十九个,他怎么给部落的人创造了好生活。还有,部落的男人女人怎么生下来,牧场上的牛羊怎么多起来??
一位名叫那孜拉古丽的老人,她的歌声真的很有魔力,她一开口唱歌,那些遥远的、被忘却了的回忆像是从沉睡中被唤醒了——毡房,黑夜,马车,刚化冻的河,和着她的声音开始热烈而庄严的呼吸。她的歌声,使这个平凡的黑夜有了意义——牛下犊子了,要擀毡了,部落里的小男孩要举行割礼仪式了,儿子一夜间长成俊小伙了——这个草原,像是在尊奉神灵的旨意,报答着勤勉、认真生活的人。
他们唱了很久很久,毡房里的好多人睡着了,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有人站起来找酒喝,熟睡的小孩子被他粗鲁的动作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发出几声抽泣。
传统已进入尾声
塔巴兰回忆起50年前那拉提出现的一头雪豹,那语气,就像谈论一个神明:“那雪豹,真是美丽傲慢啊??”
“哈萨克”意为“自由之人”的意思,同时也是“逃难者”和“脱离者”的意思。它象征着哈萨克族人群居和迁徙的传统,而他们丰富的游牧文化就体现和贯穿在一年四季的转场生活中,他们也成为世界上走路最多的人和搬家最勤的人。
天山属山地牧区,这些牧区随山地海拔的变化,具有明显的季节性。牧人们遵循长期游牧的经验,在一定区域内转季放牧,这样的做法叫转场。
当我们在谈到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活时,往往会想象为一个没有驻足的世界,一个与永久家园互不沟通的世界,一个从不在此处停留也不会在别处滋生枝蔓的世界。
一如哈萨克族牧人在大地上生,在大地上死,循季节逐水草转场。一路上,笨拙的、迟缓的、胆小的、犹豫的、易受惊吓的羊和牧人们在一起行走,实现了各自的存在,使生活变得单纯而又丰富。他们懂得按照自然的节奏生活,生命的律动已经融入自然的旋律中。在他们的游牧生活中,深藏着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以及一些关乎人的基本问题。
在那拉提草原的牧场里,我吃马奶酒,喝奶茶,然后深居毡房,白天漫游,晚上观天。200年过去了,那拉提大草原本身也发生了太大的变化。
在一户哈萨克族的毡房里,毡房的主人是一位老人,叫塔巴兰,他也是托哈里部落的人。他告诉我:“从前,那拉提牧区的草能齐腰深,,但是现在,很多的草场都荒掉了。”他用“荒掉”来表示他的忧虑。他回忆起50年前他在那拉提居住的阿吾勒出现的一头雪豹,那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个神明。“那雪豹,真是美丽傲慢啊,可它一整夜一整夜围着阿吾勒的毡房小跑嘶叫,声音哀鸣,还有愤怒,那愤怒喷着火焰。”原来,是牧场上的猎人掳走了它的孩子,这个得罪了雪豹之神的村庄整夜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直到猎人放掉了它的孩子,这头雪豹才消失了。
这是真的,没人会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在那个年代,牧人恐惧的不是文明世界,而是大自然。
当时的野兽与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它们就住在牧场边的森林里、雪山上,有时也会闯到牧场上。牧区的小孩子们听大人吓唬自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狼来了”、“豹子就要来了”。孩子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真的从牧场外的深山里听到过狼的嚎叫。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当地政府鼓励牧民们定居,离开赖以生存的草原。当很多牧民住进了城镇,他们在草原上生活的技巧也就逐渐丢失了。牧民们知道,他们的先辈通常是以观察某种蝴蝶的出现,来预测森林野兽们的到来,以获得狩猎的成功。但是现在,多数定居的牧民已不记得应该观察哪一种蝴蝶了。
如今,那拉提的牧人们仍生活在贫困里,年轻人纷纷离去,翻过山坡,去遥远的大城市闯荡,只有一些残余的老人们守着最后的家园。
塔巴兰老人说,他要搬走了,明年这个时候,他在那拉提的这个夏季放牧点将会迁移到隆喀雪山的右面——一个叫然诺切干的牧场去,因为这里要继续扩张草原的面积,用来开发旅游业。不光是他家,还有整个的牧业点都将迁移。
“我老了,走不动了??”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凄然。
也许,草原大地上的传统已进入到了尾声,但还没有消失。那些哈萨克族的牧人们,他们隐隐地觉察,自己正置身于古代世界的边界,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哈萨克族骑手们热爱着摩托,马儿们正在隐退,沦为草原的装饰物和游人的玩具。各种载满物欲的卡车正尖叫着开到草原上。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被毡房外巨大的响声所惊醒——毡房外雷声滚滚,闪电把天空照亮,整个那拉提草原在下着蓝色的暴雨。睡梦中,我隐约看见有人在天空里奔走呼号——他是那拉提草原200年前的首领沙浩。
节选自《DEEP中国科学探险》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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