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田园仍是梦
驱车行驶在石岛南部的海边山区一带,闻到的气味与在渔港截然不同:渔港周围,弥漫的是巨大的腥荤气,山里则是一种类似于熟虾酱的咸鲜味。时常看见简单的房子小院,烟囱冒出纯白色的雾气――这些小院,是鱼粉加工厂。渔港上看起来让人恍惚的鱼,就被送来这样的加工厂,研碎烘干制成鱼粉,山里无处不在的浓烈“虾酱味”,原来是鱼的味道。
鱼粉,是海产养殖的饲料。虽然黄海里的鱼太小不能直接食用,但可以作为饲料,养殖其他鱼类,最终被人食用。
海水养殖,如今已经成为越来越受欢迎的项目,既能弥补近海少鱼的缺憾,又养活了很多上岸的渔民,还能让原本昂贵的经济鱼类、贝类更容易进入市场和餐桌。中国沿海大部分海域,海水养殖随处可见。网箱养鱼、鲍鱼田、扇贝,不同的养殖品种,对海洋的占有方式也各个不同。
看起来无可争议的道路,我却听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
曾有一位做鱼业历史的教授,是海水养殖的拥护者,坚定地告诉我,海水养殖提供的水产品,是人们无可争议的动物性蛋白质重要来源,必须用完善而丰富的海水养殖,来长久地供应沿岸到内陆的鱼类市场。
直到如今,这仍是学界的主流观点。然而,近30年来,中国的海水养殖总产量增加了29倍,成为世界第一海水养殖大国,水产养殖带来的问题,也渐渐被人所认识。
有些地方发展养殖业无序无度,大规模的围垦造成海域面积减少,纳潮量降低,削弱了海洋的自净能力,加剧了水域环境的恶化。养殖业主在海面上建造网箱、架设吊养筏架而造成养殖密度过大,远远超过海洋生态系统的承受能力,造成海水养殖生态系统物流和能流循环受阻或紊乱,引发病害。而残饵、碎屑、鱼虾粪便,以及养殖工人生活垃圾的分解,产生的氮磷营养物质,使养殖水域富营养化,为赤潮生物提供了适宜的生态环境。无规划的海水养殖正成为近岸海域重要的污染源。
用绿色和平王海博先生的话来说,一种生物养另一种生物,很简单,是“不可持续”的。这个“不可持续”之下,是海洋污染和生物链断裂。
虽然这个行业被评估为 “不可持续”,却仍因为重要、不可替代而蓬勃发展。可是,养殖户们依然不能高枕无忧,他们要面对许多潜在的个人风险。
石岛旁边,安静美好的铁槎山边的渔村里,“寇哥”带我们去看他的海。
渔村背山面海,景致很美。海边有些过去的老房子,近山一侧建起几座新楼,而且一看就不是那种“请农民上楼”式的统一新房,而是渔民们自己的手笔――他们的收入比起内陆农民来,实在要好很多。村民们不太记得“寇哥”的名字,只记得他大名鼎鼎的绰号:“山寇”。因此无论老幼,大家都叫他“寇哥”。当年这是个叱咤一时的船长,后来有了自己的船依然跟船出海,如今他已60岁,归来承包海面雇佣工人做养殖,颇有“解甲归田”之意。
“寇哥”目光深邃,话语不多但言辞有力,年纪虽长,魅力仍在。他有一片月亮型的沙滩小湾,湾上有个放小船出海的小码头。从码头放下小船,他带我们从“月亮湾”出发,进入他的海面。他的海有2000亩,宽广平静的海面上,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他坐在船尾,小心驾船绕过一排排的海面浮球,不时对坐在船头的我画圈打手势,那是问我晕不晕船。每次看我摇头,他就一笑,后来对我说,你可以去出海捕鱼啦。
海面浮球的下面,龙须菜和裙带菜正在旺盛生长。这片海域,处在山东半岛的末端,海面宽阔,洋流通畅平缓,阳光充足,水体洁净,最适合海带和裙带的养殖。工人们只要把育好的优质菜苗,一一用夹子夹在浮球下的绳索上,这些植物就可以在海水中自由成长,既不需要饵料,又没有粪便排泄,是海水养殖中最清洁的一种。此番出海,我便没有闻到任何来自养殖的腥荤气息,只有洁净的风、阳光和海水的味道。依靠这片洁净的海,“寇哥”的年净收入,能达百万。他无意渲染,只说,“够老婆子吃的就行了。”想到那个漂亮的小月亮湾,不禁感慨,此行遇到的各种人中,“寇哥”的生活不但安逸,简直称得上诗意了。
“寇哥”的海面旁边不远处,半圈红色大石头垒的堤坝探入海中,正在施工中。我知道那红色石头采自附近的山体,造价不菲。能用这种石头垒这么大的“堤坝”,远不是“寇哥”这样的小户能够承担。他告诉我,那属于附近一个大集团,那集团“势力很大,黑白通吃”,他们想收拢附近散户的海面,将这片海大规模开发,那“堤坝”,其实是在建一个渔港。而且,他自己的这2000亩海面,也被那集团开价600万想要并购开发。
“寇哥”的海面,在承包时,签署的是“确权”,除了最初的承包费用,此后只需每年缴纳“海域使用费”,就可确保50年的个人使用权。既然有此合同与法律,“寇哥”有权拒绝被吞并。然而他摇摇头,说:“那没有用。”“寇哥”的儿子是新成长起来的一代商人,在韩国读书后留下做海产品贸易,当年纪已大的“寇哥”想要放弃与大集团的抗争时,他的儿子不想屈服,仍在坚持最后的努力。
这片洁净而安宁的海面,即将失守。
海岸消失之后
养殖裙带的“寇哥”守着他身后那片承包下来的安静的海面,但那新近延伸入海的人工堤坝已然向他宣布,属于他的那片海即将失守。
“寇哥”面临的危机,是养殖场被吞并而失海;这片海所面临的,则是围海造陆,失去海岸。严格说,“寇哥”的养殖场,已经算是改变海岸形态,将之利用养殖了;然而,与填海造港相比,真正的威胁还在后者。
围海造陆,修建海堤、海港、填海,这些都是人类利用海洋空间的最古老方式。东汉开始,中国的围海造陆就从未停止,甚至作为国家工程,在每个朝代轮番上演。仅20世纪中期之后,国家规模的围海造陆风潮,就一再出现:50年代“围海晒盐”,60年代“向海要地、与海争粮”,70年代大型围海工程,80到90年代的围海养殖,每一次都有大量海岸线失去原生状态。
自然海岸被破坏,不仅仅是自然景观的丧失,近岸海洋生态系统会受到直接破坏。滨海湿地、红树林、珊瑚礁、河口、海湾都是重要的近岸海域生态系统,是介于水生和陆生环境之间的过渡类型,比单纯的水生或陆生环境有更多的生态功能,能更好地调节江河径流、减缓洪峰海浪、缓冲旱涝灾害。日益扩大的围海造地使近岸湿地的面积锐减,生态系统严重退化,生物多样性大大下降了。
最明显的一个案例是红树林的减少。红树林是陆地和海洋之间的一种生态系统,有“海上森林”之称,它是热带、亚热带沿海潮间带特有的木本植物群落,有沉泥积淤、加速成陆过程、净化海化、预防赤潮、清新空气、绿化环境等多种功能,还可为鱼类、无脊椎动物和鸟类提供栖息、摄食和繁育场所,因此又是最富生物多样性的区域,人们称它为鱼、虾、蟹、贝的天堂、鸟类的的安乐窝。近40年,我国红树林面积由4.83万公顷减到1.51万公顷,大部分是因为围海造陆给毁掉的,红树林资源锐减换来的是海滨生态环境的恶化、海岸侵蚀日益严重、台风暴潮损失加剧、近海珍珠养殖业整体衰败、滩涂养虾暴病、林区和近海渔业资源减少??
围海造陆使海水潮差变小,潮水的冲刷能力降低下来,近岸淤积严重,海水的自净能力减小,海水的污染和富营养化的威胁会放大,近海的鱼类随之减少。在石岛不远处的胶州湾,20世纪60年代,河口附近潮间带生物有154种,受围海造地工程影响,70年代减到33种,80年代剩17种,如今胶州湾东岸的贝类已经灭绝。中国四大渔场之一的舟山群岛,近年来渔业资源急剧衰退,也与大面积的围填海有直接关系。
围海造陆使人类生活空间与海洋空前亲密,在这个过程背后,是海洋要面对的最重大的杀手。渔业发展的每个环节,都有大型集团作为既得利益者无障碍地飘过,至此,他们终于要在海洋杀手面前败下阵来,这个杀手就是:陆源污染。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