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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上世纪末, 刚开始用英文创作《红英之死》时,种种吃在上海的记忆便在字里行间不邀自来。我也乐见其来,觉得这可能会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那样,从一片小饼干带出记忆联想,对背景设在上海的小说多少有所助益。自然, 还有个不得不承认的因素,在我居住的圣路易市,中餐馆都无可奈何地美国化了,平时禁不住要在想象中馋正宗的中国菜。在小说里写上几笔,似乎多少也可以给自己些许心理安慰,在另外一种语言中,在另外一个国家里。完全出乎意料,预期的满足反而成了很折腾的经历。倒不仅仅因为有些食物在美国见不到,或不为人欣赏,如鸡爪、臭豆腐、荠菜(在我邻居的后园里,他抗议说这是压根儿不能吃的杂草)。还因为中国饮食经验中的一些基本概念,在英文中是不存在的。
先说一说“鲜”字。这算得上是中国美食中至关重要的概念之一。从汉字的结构来看,由“鱼”“羊”部首组合而成,在日常生活中却可用于所有的菜肴。在素餐馆里,人们能给出的最佳评价也是“鲜”。乍看上去,delicious是相应的英文字,但其实太泛泛,无法表达中国人舌蕾特有的一种味觉。一个具体例子或能说明问题。我的美国朋友恰克受我影响,迷上了鸡汤阳春面。美国超市冰鸡熬出的汤不鲜,我想当然地加了些味精,恰克在一旁大惑不解。只是要向他解释什么是 “鲜”,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徒劳。英文中没有这个“鲜”字,对他来说,鸡汤已经够“好喝”、“可口”、“美味”(都可以译成delicious),压根儿体验不到还要加味精来追求的鲜味。可对中国人的口味来说,“鲜”不可或缺,味精(MSG——monosodium glutamate)因此得到普遍应用。要在烹调中产生有机的鲜味不容易,合成的味精成了便宜的替代,进入了大规模的生产,自然也进入了我的美国厨房。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是因为语言中特定词汇的存在,人们才去追求与之相应的经验? 反之亦然,英文中找不到这个字,美国中餐馆为了招徕非华人顾客,经常还得要打出“NO MSG”的广告,让他们进来心安理得地用餐。
再举一个中文字,“麻”。对川味菜肴来说,麻必不可少,在英文中一般都译成辣(hot),但是麻并不是辣。如果要直译,麻在英文中有指舌头发麻的意思。因为陈探长系列,我还专门去请教过国内一位美食批评家,询问麻到底属于怎样不同的味觉范畴。他作出的定义是:“麻得像成千上万的蚂蚁在舌尖上爬。” 我结果还是没在小说里采用如此耸人听闻的描述,担心会把非华裔的读者吓走。尽管如此,这足以说明麻与辣是截然不同的味道。我在圣路易认识一个华裔厨师,更坚称麻是川菜真正的灵魂,每次回中国,一定要把正宗花椒从老家带出来,在美国海关遇到麻烦也在所不惜。我的问题却在于,英语中没这一词汇,又怎样能在小说中重现川菜的独特风味?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中菜的特殊口味。再举一个中国字,“馋”,在英语中同样找不到相对应的字。馋不是饿,而是指一种特殊的食欲味觉需求, 能用作动词或形容词。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不少著名例子。如晋代的张季鹰,他在京城身居高位,却因为馋家乡的鲈鱼,辞官回乡。他的馋成了名士风度——不愿为了名利束缚自己——在知识分子圈子中颇受赞扬。宋代的辛弃疾更在诗中说,“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毋庸置疑,“馋”在这样的语境中毫无负面意思,而象征着个人情趣的超脱追求,也可以说是刻意对政治保持距离。同样,在今天的上海,陈探长有时因为政治上的烦恼、幻灭,会馋上一番,有时也因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深入案情也需要在杯盘交错中开拓人际关系。这与西班牙作家蒙塔尔万(Montalbn)笔下的私家侦探卡法侯(Carvalho)有所不同,后者更多是伊壁鸠鲁式地纵情于口腹之欲,甚至上升到了一种存在主义的选择。英语中找不到“馋”字,陈探长身上带有传统文化印记的性格特点,又怎样能表达出来?
套用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说,是语言在说人,而不是人在说语言。无相或众生相,说到底都是在语言之中。“鲜”、“麻”、“馋”等字,似乎都能如是说。探讨得更深一些,这不仅仅是语言学中能指的随意性问题。或许, 在一种语言中所拥有的词汇意味着在这一语境中所拥有的可能经验,反之亦然,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我语言的局限意味着我世界的局限”?
且不论这是个先有鸡或先有蛋的问题;陈探长系列翻译成了二十多种语言,出版社要我往下写。让陈在仕途中继续失意彷徨,在中餐馆偶尔找一点点解脱,似乎成了他仅有的乐趣,我也实在不忍心剥夺。这不知不觉转化成“圆型人物”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也只能坚持着,在英语中尽力去描写那些几乎是描写不出来的中国山珍海味。
在小说《红英之死》中,有一章写到俞警官与妻子佩庆请陈探长来家吃大闸蟹。蟹是上海餐桌上最有人气的河鲜,应该可以体现这城市的文化气氛,而且要写蟹,我琢磨着不会遇到什么问题。虽说蟹在美国并不像在中国那样受欢迎,但在餐馆和市场上还常能见到——雪蟹、蓝蟹、约那蟹(jonah crabs)——蟹总是蟹,不管具体叫什么名字。
但我立刻碰到了问题。对上海人来说,大闸蟹最美味的部分来自蟹黄蟹膏。在老城隍庙南翔馒头店,只要放上一丁点儿,小笼价钱就得翻番。说来惭愧,蟹黄蟹膏挂在嘴边说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却从没想到要去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在电脑前大脑短路,唯一能想起来的线索是“九雌十雄”。不得不查字典:“蟹黄——雌蟹的卵巢和消化腺”,“蟹膏——雄蟹的精液与器官的集合”。倒抽口冷气再查一遍,还是如此。只是,把词典中的定义生搬进小说里,令人馋涎欲滴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虽说胃口大受影响,我还硬着头皮把这一章写下去。
这是顿精美的晚餐,甚至可以说是蟹宴。在铺上桌布的桌子上,膏腴的大闸蟹在小蒸笼里姹红姹白。小铜槌闪烁在蓝白的碟子间。黄酒烫得恰到好处,在灯光下呈现淡淡的琥珀色。窗台上,一束菊花插在玻璃瓶里,也许已有两三天了,稍见清瘦,却依然风姿绰约。
“我真该带上佳能相机,好好拍一拍这餐桌,大闸蟹,还有菊花。”陈擦着手说,“这多像是从《红楼梦》里撕下来的一页插图。”
“你可是在说第二十八章? 其中,宝玉与他姐妹们一起品蟹吟诗。” 佩庆说,给庆庆把一条蟹腿肉挤了出来,“可惜,这不是大观园里的房间。”
“甚至都不像是在青浦大观园里。”俞高兴地想到他们前些天刚去过青浦大观园,“不过我们的陈探长可是名副其实的诗人。他会给我们吟诗。”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