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嘉桐街
眼下,嘉桐街已经有了15家旅馆。大的有二三十个房间,小的也有十来个,除了春节和炎热不宜手术的酷暑季节,平时几乎都是客满。有的病人在这里等候手术或其他治疗,有的则在几年间不断回来、住下,做复查,或是接受放疗和化疗,疗程结束,再回家去。一些手术完成但还没拆线的病人也会住在这里—医院的床位太紧张了,不得不想出“家庭病房”的点子,人出去住,名字还挂在“住院”,每天到医院检查换药打针即可。
除了旅馆,这里的一切几乎也都和肿瘤有关:诊所、保健品店、假发铺……街口还有一个推销野生灵芝的小贩,机动三轮车上堆满咖啡色伞盖的菌类,海报上写着“绝杀癌细胞”。
踏进嘉桐街的人,大多拥有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是墨色的X光片,每张片子上,都会有阴影盘踞—脑部、胸部、腹部、腿部……大部分病人来自湖南和周边省份的农村,有人是听老乡介绍,找到了嘉桐街,有人则是在医院附近转了几圈后,自己摸进来的。就连医生也提供这样的建议:没床位就等几天吧,旁边那条街能住。
于是,这些老乡、病友的命运在嘉桐街有了一个交点。
随着太阳的位置越来越高,房门纷纷打开。有人是单独走出来的,有人是被搀扶着走出来的。他们慢慢地挪动脚步,朝着医院的方向行进。
阳光已经铺满了嘉桐街,早点铺开始清洗用毕的碗筷。王雪梅坐在屋里拾掇行李,过一会儿,她也将在儿子的陪同下,走上那条通往医院的小道。
“我两个儿子都上大学啦!”王雪梅逢人便说,“就算小鬼马上带我走,也没有什么的啦!”说完这句狠话,她乌青塌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忽然闪出神采。
她真的想过不治病了,就这样扛到死。但儿子们劝她,“还得看见孙子上大学”,她身上就来了劲儿。在嘉桐街,她身边那两个年轻结实、跑前跑后的小伙子,让她说话都比别人响亮。
每当听人谈论家庭,周玉兰拉一拉帽檐,默默走开。这位59岁的怀化女人住在王雪梅隔壁的旅馆。她育有两子两女,都已成家立业,但在嘉桐街,她身边只有61岁的丈夫。
10点,在夏日阳光中依然裹紧夹袄的周玉兰倚在旅馆墙边,看王雪梅穿着一袭大红外套,被儿子一左一右搀扶着离开。
这是嘉桐街一天中最闲散安静的时刻。病人们都在医院,新的住客还没找来。家属们有的闲聊,有的拆洗被褥衣裳。所有的商铺都刚刚开始营业,街上静得只剩下树叶哗哗声和补鞋匠小锤的叮叮声。
“住不下去,活不下去……”周玉兰嗫嚅着,连嘴唇都不愿张开一点缝隙。因为钱少,她和丈夫住在旅馆半地下的房间。这里就连夏天都阴冷潮湿。
两年前,周玉兰的第二个孙子出生。这位快乐的祖母立即决定,和丈夫离开老家,到儿子打工的东莞帮忙带孩子。
老两口不愿给孩子增加负担,便找了一份园林绿化的工作,大部分内容其实就是扫街和清理人畜粪便。在环城大道扫了一年马路之后,周玉兰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老板见状,声称她有肺结核,立即终止合同,让她结账离开。
最终的诊断结果,是肺癌。
“抽烟吗?”医生问。“不抽。”这位纤弱的农村妇女说。
“喝酒吗?”医生又问。“不喝。”她答。
医生没有追问,而周玉兰也没想过,肺癌会不会和自己的工作性质有关。她根本不想琢磨这个问题,因为在开胸切肺之后,手术和化疗费用已经抽干了她的家。土地租出去了,房子租出去了,家里能用电的几乎都卖了。她每天想的只是,什么时候死,就不用再花钱了。
在她位于旅馆半地下室的“家”中,杂物装在塑料袋里,挂满了墙壁,被褥摸上去几乎是湿的。一天中,阳光只有午后才能短暂地光临。整个屋子最显眼的摆设是床角并立的两个白色化肥袋,装得饱胀,鼓鼓囊囊全是药,一袋中药,一袋西药。
生病之前,周玉兰爱唱歌,常常在地里一边劳作一边和丈夫对山歌。然而在嘉桐街,没人听过她的歌声。因为“心情不好”,她再也不唱了。
周玉兰讨厌嘉桐街。她第一次来,理发店的人劝她,头发剪掉卖了吧,反正以后也留不住。她舍不得,可化疗一开始,头发就一把一把地往下掉。等她再回去想卖头发,理发店的人又不要了,剃发也涨价了。
“太坏了,坏心眼。”她嘟囔着,眼泪说话间就打湿了整张脸。更让她难受的是,每从家里到这条街来一次,就得在路上犯一次“车晕”,走到街口都还在呕吐。她觉得,自己比所有人境况都差。越差,就越得回来,“到死走不出去”。
但在嘉桐街并非只有绝望。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