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他在民政部门得到的表态相似,领导说,如果是自己去拿回来,那组织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戴筱萍、王道乾和几个后代家属曾在上海碰过一次面,讨论组织上不肯出面寻找怎么办,最后也没说出个结果,有人说,要么就在福建沿海遥祭一下,王道乾不同意。
直到如今,她和哥哥还没有找到父亲,而她已经满了八十岁。戴筱萍不愿再拖了,今年清明节的时候他想去台湾,将父亲的遗骸迎回家乡。
永远不能理解他们
在这场悄然的寻人潮中,台湾的力量也在持续加入。2013年一年,台湾地区政治受难人互助会协助了八起大陆亲属来台寻找亲人遗骸,多年来,他们已成了大陆亲属来台寻找的重要窗口。
互助会成立于1987年,会员为台湾“白色恐怖”时期的政治受难者及其家属,互称“老同学”,以示有着相同的遭际和信仰。
自1993年台北六张犁墓区发现之后,每一年,互助会都会为死难者举办春祭和秋祭。
在互助会会长吴荣元看来,台湾的“白色恐怖”是国际冷战情势和国共内战共同作用的产物,葬身台湾的中共地下工作者同样是政治的受难者,让他们的遗骨返回故乡,既是人情义理,也是历史和解的重要一环。
在台湾,一位这段历史的研究者,曾遇见过这样一些“共谍”。1950年代,当他们来到台湾,上线已经被国民党逮捕,在“白色恐怖”的血雨腥风中,他们暗自警惕、无所事事,结婚、生子,慢慢老去。而更多的幸存者,却没有这么幸运,生活在背叛、懊悔的阴影中,无法自拔。而接受过反共教育的后代,永远也不能理解他们,“我曾遇见过一个老人,四个孩子都不愿叫他父亲”。
近年来,台湾官方开始面对当年这段历史。2003年“国防部”开放档案,随后在政治受难者以及台湾民间真相与和解促进会(简称真促会)的推动下,台湾当局陆续解密了“白色恐怖”时期的档案文件,向家属归还了受难者的遗物。
台湾作家蓝博洲曾创作了描写台湾地下党人的报告文学《愰马车之歌》,讲述了台湾地下党人钟浩东、蒋蕴瑜的一生。他们是台湾省工委机关报《光明报》的主要编印者,曾与“共谍们”并肩作战,追求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最终,钟浩东被处死,蒋蕴瑜出狱后,曾经的蒋四姑娘,只能靠在风化区摆摊卖面为生。
对蓝博洲而言,长期反共教育下的台湾社会,这些地下党员在历史评价中是缺席的,仿彿两岸的孤魂,“但他们是一批理想主义者,那个年代的台湾知识精英都进去了,”蓝博洲说,“他们是当代人的镜子。”
马场町位于台北市最南边的万华区内,曾经是1950年代处决政治犯的刑场。在“白色恐怖”时期,每天清晨4时30分,执刑的士兵扣动扳机,行刑后,士兵用沙土覆盖地上的血迹,久而久之,堆沙成丘,如今已成为一方长满青草的大丘。无论是吴石、朱枫,还是戴龙、王灜成,皆于此受刑。
2000年,台北市政府在马场町的入口竖立纪念碑文,其中写道,“1950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期间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
安息吧
2012年6月,黄新华从台湾档案馆领回了父亲黄贤忠的遗书。
对于父亲,她其实没有任何印象。
母亲在监狱里生下她,五岁之前,黄新华一个人在孤儿院长大,待她的母亲出狱后,两个人便相依为命。
小的时候,母亲每隔一段时间会带着她到位于台北忠孝西路上的善导寺,母亲从寺里取出一副牌位,让她一起祭拜,当时,她不清楚牌位上头写的黄贤忠到底是谁。
直到她上国中的时候,母亲告诉她,那才是她的亲生父亲,因为反对国民党被处死。
“当时把我吓到了,心里想这怎么可能。”在一个闻“匪谍”色变的时代,突然有了一个当“匪谍”的父亲,让她无所适从。她问母亲,可母亲只是重复着告诉她,父亲黄贤忠,是一个很有学问、很好的人。
“后来我想,他肯定是冤枉的。”想通了这一点,少年时的她才觉得释然。
而同时,在海峡的另一侧,黄新华同父异母的哥哥,却一直无法释然。
1947年黄贤忠离开广东陆丰老家时,黄伟民才一岁,母亲早亡,他一直由族内的亲戚养大。他听长辈说自己的父亲去了台湾,却没想到这会带给他一辈子的厄运。
1960年代,黄伟民是公社里的会计,有着干部身份,生活顺遂。直到组织审查时,发现他的父亲在台湾,有着“台湾关系”,他被公社辞退,之后十余年,他只能成为乡野间的民办教师。
后来,村子里有从香港回来的人,带来了黄贤忠早已牺牲的消息,黄伟民开始写申诉信,证明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牺牲在了反动派的屠刀下。
他一口气写了十来年,将申诉信寄给公社、县里。但往往人家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你有证据吗?
黄伟民找不到证据,他不知道谁是父亲的上线,又是谁派他去的台湾。
“我红白不是人。”有一天,从公社理论回来的黄伟民沮丧地告诉自己的儿子,自此再不申诉。
2012年,黄伟民的儿子拜托友人前往台北六张犁公墓,希望能找到父亲的墓碑。却恰好碰见了当年替黄贤忠捡骨的人,透过他,联系上了黄新华,这时,距她拿到父亲的遗书刚刚过去一个月。
“以数十年有限生命,立亿万年不朽事业,虽败犹荣,虽死无悔。”这是父亲遗书的第一句话。
“我死矣!累家人吃苦,于心不忍!然事已至此,可不必悲,希珍重身体,以维家室。”这是第二句话。
时隔一甲子,黄新华回到了陆丰甲子镇,这时,她的哥哥黄伟民已经是肾癌晚期,他看着从未谋面的妹妹,只说了一句“我这辈子过得苦”。
“当年两岸的争斗是一个悲剧”。黄新华说,“我没想到父亲是那么坚贞不屈的一个人。”她开始感到父亲当年所付出勇气的意义,并开始理解他的信仰。“这样的受难不应该再有。”
这一年秋天,黄新华在台北参加了互助会一年一度的受难者秋祭,会场上响起了悠扬的安息曲:
“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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