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推迟10年、推迟5年?那是她的结论吗?
龙永图:是我们两人的判断。我认为,如果1999年不达成协议,2000年,美国开始大选,美国大选年时,不仅不可能集中到中国入世的问题上,还会把中国作为攻击的目标,政治对手之间总是拿中国开涮,所以不可能在中国入世问题上形成共识。然后是2001年小布什上台,他刚上台的时候对中国也不是那么特别的友好。另外新总统上台要重新组织谈判班子;然后是“9・11”,反恐成为美国压倒一切的东西。也许会像俄罗斯一样,他们今年还没有达成协议。当时党中央确实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就像小平同志所讲的机遇稍纵即逝,确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直到11月15号上午,朱总理参加谈判,我们才知道抓住了最后的机遇。
为何朱镕基总理明知不能签成协议依旧访问美国?
《21世纪》:我有几个疑问。在1999年4月份,明知不可能与美国签定协议,为什么还让朱总理访美?
龙永图:开始的时候,朱总理希望他这次访美能够达成入世的协议。他曾问过我们有没有把握?我们说,从目前技术的层面来讲是有把握的,但是从美国的政治气候来讲,是不是适合达成协议,我们不确定。当时朱总理曾经犹豫过,在这样一个情况之下,去还是不去?最后是江主席拍板决定还是要去。所以,朱总理访美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势。
我是负责从技术层面谈判的。在朱总理访美之前我先去了美国,说老实话,如果仅从技术层面来讲,与美国已经基本上达成协议了,还有几个需要高层决定的问题悬而未决,等待朱总理到美国后拍板。
《21世纪》:有一种说法,认为在朱总理访美的问题上,是外经贸部的工作没有做好,让总理没有面子。是这样的吗?
龙永图:不是这样。我举个反证,当克林顿决定不签署协议的时候,美国谈判班子很多人哭了起来,他们觉得前功尽弃了。我们倒没有做出这么大的反应,因为我们知道,这场谈判最后能不能谈成,政治因素起决定的作用。所以事前我们预见有两种可能,要么签,要么不签。如果从技术层面的角度看,签的条件具备了。
朱总理到美国的时候,我到机场去接他,我悄悄地跟朱总理讲“差不多了”,朱总理说,“你不要这么乐观嘛!”这说明朱总理还是心中有数的。朱总理到华盛顿后,克林顿对朱总理非常热情,请他去白宫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参观,而且做了很好的准备。朱总理见克林顿时对克林顿讲:我们这次能不能签,取决于美方的政治判断,无非是三种可能,一个是不签;第二是如果政治气氛合适的话,就决定签;第三是如果不签的话,双方能不能先签署在农业问题上已经达成的那些部分的协议。
《21世纪》:最后克林顿做了不签的政治决断。
龙永图:克林顿做了不签的政治决断,是当时克林顿亲自对朱总理讲的。克林顿说,如果现在就马上签署中美关系协议,我担心大多数国会议员将会投票予以反对。美国签署WTO协议是需要国会的批准,因为要解决中国的最惠国待遇问题,即便最后签了协议,如果不能够得到国会大多数人的支持,等于没签。
当时克林顿提到了五件事情对达成协议不利:第一是所谓中国窃取美核技术的问题,那是炒作;第二是所谓中国的政治献金;第三是涉华卫星问题;第四是非法转让美国技术的问题;第五是人权的问题。这五个问题让克林顿最后下了政治决断,是美国的政治气氛不对,所以不能签协议。
当时美国也是有两种意见,有赞成签的,当然还有一些人是不赞成签的。是克林顿出于美国的政治气候的考量,他没有把握能得到大多数美国议员的背书,所以决定不签。这是政治上没有到火候,而不是我们谈判没有到火候,从技术层面上我们基本上已经成熟了。最后11月份在北京签订的协议,最后几个大的问题,是朱总理那天最后决断的。
尽管国内有些人讲,谈判代表团没有做好准备,但是我们是做了最大的努力,应该说技术层面上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已经是存在的。克林顿对朱总理讲,我对国内存在这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感到尴尬。这就是为什么4月份没有达成协议的原因。
谈判时的让步实际上都是一种进步
《21世纪》:我其实还特别想知道另外一些问题。中央做出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决定,源于“利大于弊”的判断,我问了很多人都没有给出回答:“利大于弊”是否能够找到确切文献出处?是从哪一刻做出明确的判断?
龙永图:做出这个判断比较早大概是李鹏同志当总理的时候,当时在利大还是弊大分歧很大的情况下,中央对利弊的判断做了政治上的决断,就是利大于弊。这个决断是很重要的,而且是辩证的。我记得当时李鹏总理说过,我们加入世贸组织,像孙悟空进入铁扇公主的肚子里,进去了就可以大闹天宫,不进去你永远不行,他就说,先进了再说。我觉得李鹏总理在这个问题还是从战略上考量的,先进了再说,细节上的问题,弊什么的,以后再慢慢解决吧。江主席提出了趋利避害的观点,他认为我们经过努力可以把弊端减到最小的程度,把有利的方面扩大到最大,甚至把坏事变好事。可是很难讲具体是哪一天中央做出利大于弊的政治决断的。
《21世纪》:就是无法认定明确的出处……,您能够介绍当时的利弊之争吗?
龙永图:主要是当时有很多的人认为,加入世贸组织可能带来很大的冲击,得不偿失,有些同志甚至从政治上讲,这是美国人拿这个事情来分化我们的一个手段。面对认识上的分歧,使得中央最后作出“利大于弊”的决断。因为在这种争论中,会搞不清谈还是不谈。针对当时大家的争论,中央做出这么个决断,觉得这还是对统一认识非常有好处的,因为你再扯利,再扯弊,可能扯1000个弊,也可以扯出1000个利,如果利大于弊才能谈,利不大于弊,还谈什么?这不是折腾么!
我觉得利大于弊这个东西,就像一个铜板的两个面一样,有利必有弊,很难讲是利大还是弊大,关键是你能否采取主动的措施,把弊尽可能地缩小,把利尽量地放大。这里面就有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问题。后来江主席讲到,我们要趋利避害。利弊不是一个静止的东西,分析利弊一定要把主观的东西放进去,而不是简单地像开中药铺一样的把利弊列出来,利是20条,弊是19条,然后利大于弊,不是这样的。
《21世纪》:清楚了。您能不能谈谈关于决策过程所谓民主与集中的这个问题吗?有人说中国加入WTO的决策是“黑箱作业”,没有充分地听取各个部委的意见。
龙永图:当时我们对谈判当中到底采取什么办法,确实有不同的看法,也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开始我觉得,如果说我们在报纸上,甚至我们内部的文件里面都在那儿讨论我们入世的条件,说清楚美国人怎么提出来,我们怎么应对,那么这个东西已经是保不了密的了,对吧?第二个,这个事情都公开或者透明怎么谈成呢?当时岚清同志的意见是,还是要借鉴我们和外国人谈边界条约的做法,直到条约签订的最后一刻才公布。比如说在谈边界的时候就给大家讲,现在俄罗斯人提出黑瞎子岛,我们不同意或者是什么的,全国不就乱套了吗?肯定是要通盘考虑,因为对外谈判是有一定保密性的,也不能够完全透明。
《21世纪》:如果不透明怎么叫决策的科学化与民主化呢?
龙永图:我觉得中国的对外开放是不容易的,人们也需要一个认识的深化过程。当很多人对开放的认识就是“让步”,好像同意西方的一些条件就是让步,我不这样看,实际上一些所谓的让步就是一种进步,你开放一些市场给人家,你就增加了竞争能力,你开放了市场之后,你就知道国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就是对开放到底怎么看的问题,我一直认为,到今天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我提出越开放就越安全,这都是针对当时的所谓让步,我们很多谈判时的让步,实际上都是一种进步。我当时在中央党校就谈到这个观点。
《21世纪》:很大胆也是很有意思的观点。有人告诉我,在谈判现场,您当着谈判对象训斥有人是“部门利益的代表”?
龙永图:谈判时各部委之间有不同意见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屁股指挥脑袋。我当时曾经讲过,把我调到一个业务部门,我会比你们还强硬,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21世纪》:在最后的谈判阶段,斯珀林很强硬,连说几个“永远、永远、永远……”?
龙永图:美国人是很强硬,或者有些不讲道理,11月13日在向中央汇报的时候,中央领导同志听到这些话后被激怒了,朱镕基总理发了脾气,江主席还比较客气,他说“送客吧!”
《21世纪》:通常来讲,您是如何向领导同志汇报呢?
龙永图:我向中央汇报的时候很少谈美国人怎么不对,或者美国人怎么没有道理。不管美国是否有道理,要和世贸组织的规则对比,和大多数世贸成员的情况相比,我们与世贸组织的规定还差得远。开放市场之后首先是对我们有好处,我每一次都是这样给中央汇报的,这也是需要政治勇气,因为好像我是站在美国人那边,不是的,我是站在世贸组织规则的条件一边。所以我跟上面汇报谈判,每一次都说我们还有哪些不足,我们还要做哪些努力,只有这样中央才会帮你解决问题。假如点起火来骂美国人的不对,中央领导同志是支持你,还是支持美国人?结论肯定是不谈算了!那就没有最后的协议了。
《21世纪》:这是在一个大的判断上的把握。能谈谈体制的问题吗?
龙永图: 关于体制的问题,美国的贸易谈判是由总统贸易谈判办公室负责,它直接受总统的领导,而且是总统授权的。美国的贸易谈判代表,比农业部、比劳工部、商务部等高一等,他可以协调这些部门;而我们的谈判办公室是放在一个部门,从机制上来讲,我们的经贸部是不能指挥计委、银行等部门的,我们是平起平坐的单位。我们有总理的授权吗?没有!当时吴仪同志也挺难的,她怎么去指挥这些部门呢?吴仪同志协调能力很强,她有人格的魅力,所以其他部门还听她的话。其他人能去指手划脚吗?也只能跟人家好说好商量。这件事非得要总理协调才行。为什么后来朱总理起了那么大的作用?是他用他的权威统一了各方面的意见,这是很重要的!
谈判完成后,我曾准备写一个报告,建议把贸易谈判代表放在国务院。当时都写好了,但是没有向上报。现在看来,中美战略合作对话已经升格在王岐山副总理的层面,要有更高层次的人来协调各个部门的人,才会形成统一的观点,进行有效的谈判。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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