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初,《焦点访谈》曝光东莞色情服务业,当期节目的主持是敬一丹。
“过把瘾就死, 不是成年人的态度”
南方周末:突然转向一个舆论监督的节目,你有适应期吗?
敬一丹:有很长的适应期。我一上手做的第一个节目,制片人就说我锐度不够。
北京市有些人滥印地图,印错了,我拿着这个印错的地图说,这有多严重,会带来多少麻烦。制片人说,你得往下挖,谁印错的。这还用挖?底下都写着某某出版社。不行,你得找到这个人,采访他——这和我在经济部时的工作方式不太一样,经济部说出现象就行了,不一定要挖到这个人。
我就去采访,是一个专业出版社,我拿着地图找主编。主编一看就是一个老编辑出身的文人,说真是对不起,我们这个出版社是学术出版社,技术性的,这个书籍出一本赔一本,我们刚批了一个综合编辑部,还能挣点钱,刚印了一个地图就印错了。我实在不忍心采访他了。
怎么办呢?我说你把责任编辑找来,好吗?责任编辑来了,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拿着羽毛球拍进来的,兴冲冲地问什么事。他们头儿跟他说,这是央视记者,了解了解情况。
我本来想问,你知不知道把地图印错了,后果有多严重吗?可是一开口我就变了问法:你以前印过地图吗,编过地图吗?那个小伙子说没有,这方面实在没有经验,确实弄错了。
从这个责任编辑到那个主编,都一副认错的态度,我判定这不是恶性的,只是过失,没强调他们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把那个小伙子由于经验不足带来的原因编进去了。就这样,我心里还在想,节目播了,这个小伙子将来还能评职称吗?
头儿看了以后说,太没有锐气了,没有锋芒。孙玉胜也跟我说,你不够前卫。中央电视台评论部,口号之一就是“前卫”。
我试图改变。做了一个“假种子”事件。湖北出现了假种子,我们到现场,看到愤怒的农民把粮库砸了一个大窟窿,误了农时了。我也很愤怒,到处找县长找书记,找不着,人呢?办公室的人告诉我们,县长、书记全都到第一线去了。《焦点访谈》的思路是:真的吗?在哪?我们跟过去。
县长和书记真在那儿,带着农业科技人员教农民紧急情况下的育种。我就想,我不能在只用被农民砸烂的粮库的镜头,也要用县长和书记如何紧急处置。如果只停留在粮库的大窟窿上,再渲染一下:它如何误了农时,如何影响了农民,伤害了农民利益,这个节目会很火,但后面才是我所看到的全部。
后面这部分用上了,我起了个题目叫《谷雨话种子》,不是冒着火星的标题。节目播出以后,他们也说“有点温”。《焦点访谈》在那个锋芒毕露的年代,“温”是一种很大的批评。
南方周末:你接受这种批评吗?
敬一丹:节目要求和我性格之间确实有冲突,但我也确实不愿意违背内心,我宁可节目温。我的弱点可能真不太适合短兵相接。好人犯错,我下不去手;真正的坏人,我斗不过他。当然我也没有怎么遇到过真正的坏人。
我去采访失足少年,摄像在旁边说,你跟那个少年犯说话怎么像孩子的大姨似的?在我眼里他首先是一个少年,然后才是“犯”。
后来《焦点访谈》实行了总主持人制,我们这几个总主持人更多从事演播室的工作,我就慢慢感觉对位了,演播室需要和现场拉开一定距离,它需要沉下来思考,主持人的言论不仅仅是锐,更重要的是分寸。
南方周末:锐和温之间的分寸,怎么平衡?
敬一丹:一次在《直播中国》里的一些采访细节,我就放弃了。
采访一个女孩,她家境非常困难,爸爸在小煤窑做事,她去给爸爸送饭时,小煤窑出事了,女孩提着一瓦罐的午饭,眼睁睁看着她父亲出不来了。先期已经确定了这个女孩可以接受采访。我看着她,七八岁的样子,我说不能采访。为什么啊?物色的几个小孩里,这是最困难的,也是最有效果的。我不能让这个女孩再重复自己看见父亲再也出不来了的那种情景,我绝不能采访。
我问女孩,家里还有什么人?说还有叔叔。成年人承受能力比较强,我说可以采访叔叔,让他来复述矿难情景。后来这个小女孩只是在镜头里出现,我都没有让她说话。
这种放弃,可能会让一期节目失去了一个看点泪点,但会让我内心安宁。
而且常态也不一定不能说明问题。我们后来采访了一个家境平平的小女孩,叫杨芳,父母双全,有个姐姐,都是普通农民。我就看她画画,画的熊猫、竹子什么的,全都是蓝色的,我问她竹子什么颜色的,她说绿的,我说那为什么用蓝的呢,她说,我只有一支圆珠笔。这就成了一个点。老师说他自己也没有彩色粉笔,要画一朵红花,只能用白色粉笔泡在红墨水里晒干了,变成红粉笔,给同学们画一个红色的花。
这组镜头播出以后,这个小姑娘收到了全国各地寄来的几百盒彩色的笔,老师把这些彩笔分发给了同学们。
南方周末:这是对待弱势群体,对待强势群体呢?
敬一丹:《焦点访谈》对人的干预很厉害,他们用了一个词说《焦点访谈》“毁人不倦”,经常我们节目播出第二天,对方就乌纱落地,对这些人来说,命运就改变了。
《焦点访谈》越火,我就越觉得我们得谨慎,你的每一个镜头,都可能影响这个人的命运,不管他是强势还是弱势。
我们要承认自己的有限,否则明天我可能会为我昨天说的话脸红。当特别热闹的现象出现,节目必须面对它的时候,我要“留有余地”,我不会在节目里做出欢呼状,经常会是问句,留一点空间,空间是留给观众的,也是留给时间的。
过把瘾就死,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过把瘾就死,也不是成年人的态度,我们不是要很多愤青在这儿表达。
《焦点访谈》最初,如果拍到不许拍照、推搡记者挡镜头时,特别暗自兴奋,初期时这些镜头我们直接编到节目里,很有力量,大家一看就会觉得:那是坏人。但这种判断太简单了。
后来我们主动减少,甚至不让用这些镜头了,应该说《焦点访谈》从最初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慢慢也变成了讲理的中年人。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