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帆:根据我的观察,让许多妇女选择回归家庭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坊间开始流传各种各样强调母亲重要作用的育儿理念,似乎母亲如果不长期“高质量陪伴”在孩子周围,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戴锦华:我的意见是,不要和这些东西直接对话,因为那样会掉在它先设的前提的陷阱中。要知道,这些论述总是设置了许多省略性的前提。
比如,面对这种说法,一个相反的例子是,研究发现,一个1-5岁孩子的母亲,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人群;抱着一个婴儿的母亲,在一位美国女性社会心理学家的描述中,是一种“社会隐形人”。她时刻都有可能濒临崩溃,但大家根本不看她、不关心她。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想象,如果这个女人不仅仅是一个新生儿的母亲,如果她有自己的社会职业,那会带来多大的帮助!
鸿帆:但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担心。现在国家要全面开放二孩了。一个家庭一旦有两个孩子,会不会造成一大批职业妇女在不久的将来不得不回归家庭呢?
戴锦华:这个我倒觉得不用过度担心。今天的人们在想象一对夫妻要有两个孩子的时候,是在以独生子女的结构来想象两个孩子,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一个家庭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孩子,那个原先的独生子女结构就不存在了,原先的育儿方式和育儿心理也会完全改变。
当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意识到,在“全面开放二孩”的政策影响下,过去四十年被“独生子女结构化”的中国社会又要经历一次巨大的调试。再一次,我们的生活价值、生活内容、生活方式和生活细节又要经历巨变。这也又一次印证了我们身为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残酷性。如果我们能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就不会独独对于可能降临到女性身上的命运改变而感到恐慌了。
鸿帆:但无论如何,如果在不远的未来,越来越多的职业女性选择回归家庭,你想对这些人说什么?
戴锦华:那我只能说,清醒一点,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必须有一个清醒的意识。我们都知道,历史遗产同时也是历史债务。今天的你看着你的母亲,想自己不要像她那么累,但她们的状况是在经济平等的前提下出现的;你现在想要有更多的自由和更多的闲暇,但你是否清楚为此付出的将是经济不平等的代价?
现在人们只是强调作为职业妇女的代价,而不提作为家庭主妇的代价。那个代价究竟有多大,你知道么?没有经济的独立,你真的以为会有自主的空间么?今天的人们津津乐道伍尔夫所说的“女人要有自己的一间屋”,却往往忽视了那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就是“要有自己的支票本”,更忘了那位女作家在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竟然都不能走进大学图书馆借本书。
是的,今天的女人似乎有选择的权利,但是你选择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选项中有不付钱的午餐。
鸿帆:因为我们依旧生活在一个男权结构的社会现实中。
戴锦华:没错。要知道社会的主流逻辑永远是主流的。对性别状态的彻底改变,有待于社会结构的整体变化,绝对不是我们通过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而作为个人,你只能去追求更多的智慧、更多的清醒,除此之外,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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