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那当然。她们相信自由主义论述是一个强有力的制度批判武器嘛!但我的观点始终是:当你单纯地把那种东西作为推进中国社会进步的力量的时候,你是让你的敌手来定义你自己,因为你自己的逻辑不足以支撑你的合法性和实践的有效性。
新中国历史上是否有过深度的、广阔的妇女解放运动?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在冷战的结构当中,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在政治、经济、法律意义上实行全面的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而且那是通过国家的暴力性行为来完成的——废除包办婚姻,废除多妻制,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你解放也得解放,不解放也得解放。
鸿帆:但是今天的女权主义者不愿意承认啊。她们表示,你当时是为了征用妇女的劳动力,根本不是真正的妇女解放。
戴锦华:首先,这种论述确实涉及问题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普遍都是欠发达国家,于是在那些国家呈现出这样一个事实,即妇女解放确实服务于解放妇女生产力。
但是,我们必须同时看到,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始终就包含着两个基本议题,一个是废除封建制,另一个就是妇女解放。这是从五四的逻辑延续下来的,也是被中国现代革命的先驱者们所设定的。 我们还要看到,在那个强调“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年代,确实出现了许多能顶半边天的中国女性。她们那么杰出,那么优秀,在男性主导的世界中占有那么不可替代的位置,而且这种现象出现在每一个领域、每一个行当。你看电影的“第四代”导演中,有多少产业支柱性的女导演?刚刚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屠呦呦,也是那个时代的人。
王文彬作于1962年的油画《夯歌》(165*320cm)为“妇女能顶半边天”作了诠释
鸿帆:我记得看过一篇关于屠呦呦的报道,说她当年全心投入工作,几乎不怎么管自己的孩子。
戴锦华:我也是那个时代的人。你要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如果要结婚、选择要孩子,会觉得自己有义务跟朋友交代一下、解释一下,总觉得有那么点惭愧。而今天,人们又开始觉得结婚和生育是女性不言自明的天职和义务。
当然,我现在也逐渐意识到,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例外,是几百年现代史上一个特殊的年代。但是我仍然认为,那个例外的年代,作为一个也许在整体上失败的社会实验,其实打开了很多可能性,或者说它向我们证明了很多可能性。不仅如此,看着你们,看着更年轻的一代,我深信那段政治、经济、法律意义上男女平等的新中国历史,仍然具有巨大的遗产价值。
女性回归家庭意味着什么?
鸿帆:但今天的中国出现了一个新现象,那就是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回归家庭,并且把它看作是一种优越的生活方式。
戴锦华:是的。曾经,我们鼓励女性冲击男性主导的产业;后来,是女性自主地要去冲击;而今天,女性却是如此内在那些男权的规定。越来越多女性对于人生的规划回到一个朴素的日常感觉上:我为什么要受那些累?
正如你的问题所指出的,这些年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表述:供养妻子在家是男人成功的标志;相应的,嫁给一个可以让你赋闲在家的男人,是一个女人成功的标志。我觉得,这样一套新的“成功学”意义上的价值观,比那些明确站在男权主体的位置上讲述的东西,腐蚀力要强得多。
比起赤裸裸的男权沙文主义的论调,更让我感觉到忧虑和恐惧的,是整个历史过程对于女性的内在改造。要知道,如果是赤裸裸的剥夺或压迫,一定会有对应的反抗、至少是反弹出现,但像这种改造和洗脑,才是一个真正的变化。女性会认为她不需要自我就可以幸福,不需要在社会的意义上给自己设定标准,她完全可以“选择”、也乐意“选择”回归家庭、甚至把这种“选择”看作为“行使我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更心寒,因为真正结构性的暴力是以这种方式发生的。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