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父亲被审查之前,黄春光不知道后面究竟会出什么事情,心里老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及至隔离起来,除了照常吃喝拉撒,还有烟抽有报看工资照发,这倒让他踏实不少,“把我放学习班里,不是放在监狱里,就觉得悬着的心落地了。我说来了我就睡觉吧。”
审查与劳改之后,这些人纷纷被安排转业,离开军队。此时他们想要有所抗争。以吴新潮为例,他本来是要转业到湖北一个农场继续当农民的,不想去,住在漏雨的防震棚里,没有收入来源,还到处找关系想留在北京,几番活动,得到时任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批示,才落实了政策。与他一样,包括林豆豆、黄春光等其他林彪集团子弟先后亦都通过胡耀邦、赵紫阳等当时中央领导的帮助得到安顿。胡耀邦的家,那时位于富强胡同,不管是谁,推门就可以进,上访信递上,不几天就有批示,仅吴新潮为了自己和妹妹的问题,就反复找了胡耀邦数次,次次有回应。
至此,这批人的命运才有了实质落定以及重启的可能。因而直到今天,他们对胡耀邦、赵紫阳等人仍怀有感恩戴德的心情,吴新潮曾对胡德平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永远记住你父亲的恩情,我就是一老百姓,就这点朴素的感情。”
落架的凤凰并非不如鸡,黄吴李邱人虽下台,由于中央领导关照,生活、医疗等方面依旧享有特别待遇。吴法宪被安置在济南,住的是独门独院,和别的高级干部别无两样。吴法宪说自己是“臭名远扬”,声名在外,社会上尊他敬他礼遇他的人老不少,不难领略到老百姓的善良与宽容。到他过世,自发上门吊唁的人把花圈摆满门口,社会车辆去了七百多辆,弄得家里人都感到意外,“他们走后,看车的管我们要两千多块钱看车费,我说不对啊,家里有几台车子我们有数的。”说及此事,吴新潮和他太太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沦落识人心,炎凉侵加,对于人情冷暖他们也便格外敏感。患难过后,一切归于寂静。今年,一位同处沈阳的远房表亲得知李大征他们也在当地生活,几经辗转找到他们,相见甚欢。40年悬隔,情谊犹在。这让李大征从中看到了人与人之间不曾丢失的一种纯粹牵系,她感叹,父亲在台上的时候,这些人没能跟着沾光,倒霉的时候,也跟着一块儿倒霉,却没有一个埋怨的,都是很朴实的人。
三
“四大金刚”是捆绑在林彪集团这同一根历史绳索上的,在今天,他们的子女之间关系依然密切,在社会上走动,“黄吴李邱”是习惯性的排序,都是历经风霜的,他们管自己叫“难兄难弟”,这些人现时的往来,内容不外聊聊天散散心,“我们现在去政治化地生活,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不是搞串联。”
在这个群落中,核心人物当然是林豆豆,她依旧像个公主。聚会的时候,“还是林大姐坐在中间,她是我们老领导的女儿,我们对她非常尊重,”吴新潮说,“我们四野子弟当年虽然被批成那样,但说起林彪,他还是有崇高威望的。林豆豆到广州去,四野的老领导们围着她坐一大圈儿,在位领导亲自出面接待。一个是政治需要,一个是历史感情,后者比前者来得更长久。”
林豆豆也颇有一番遭遇。913事发,举报有功的她终究逃脱不了身为林彪子女的现实,被撂到郑州汽车厂,人们像躲麻风病人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害怕沾边儿,厂长也不敢找她,就一个妇女主任经常往她家跑,关照一点,没人管她,很孤独。”当时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工作的刘家驹说。80年代他曾尝试《林彪传》的写作,到郑州呆了几个月,与林豆豆相处过,“她住的房子,我看过,阴冷,厕所都没有,很糟糕。她在郑州不上街的,单位给她设个办公桌,她几乎没有在那上面坐过一个小时,就是一种封闭的状态。”
“你是一朵并不孤独的小花,仍在接受寒冷冰霜的考验”,“多年来,你在痛苦中呻吟”——1985年,刘伟钦去郑州卖对联时与林豆豆重逢,那时她病卧医院,刘伟钦用一台老式相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40来岁的林豆豆,宛如娴静少女,坐在床上,微笑凝视镜头,尽管面有风尘,但是没有一丝忧伤与慌忙。多年后刘伟钦将这幅照片放大装裱,并陆续写下上面引述的题识文字。这些句子很能反映林豆豆当时的状态。
1987年,林豆豆回到北京,刘家驹带她到社会上开阔眼界,去百货商店买东西,那时早不是计划经济,她问要多少布票,弄得售货员像看外星人一样拿眼睛瞪着她。生活也很成问题,刘家驹带她到家里玩儿,“她去做菜,把胡萝卜切成几截就完了。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帅府千金大家闺秀那种味道,很平庸了。”
后来落实工作,林豆豆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组织上给她一个正处级待遇。在单位里,她也自由,高兴去就去不高兴就不去。刘家驹了解到,知道林彪的女儿在那里上班,办公室里看热闹的人太多,让人受不了,领导的意思,叫她干脆就别去办公室了。
林豆豆目前已经退休,多年以来,尽管与外界社会建立起了较为稳定的联系,但还是有诸多的不便横亘在她与社会之间,找的人太多,她得躲避,连刘伟钦这样几十年的故交都不知道她当下在北京的住址,每次会面,几乎都安排在酒店里。
“很多人利用她照相,利用她的影响去搞商业,她都拒绝。”刘伟钦称林豆豆为“立衡妹”,以兄长居之,“她现在无所求,生活很简朴。我问过她需不需要钱,有什么困难。老没有,老好。”
林豆豆独身一人,没有后代。2008年,年届64岁,在北京,刘伟钦对她说,“40年风风雨雨过去了,我们都老了”。简单的一句慨叹,绾结着一生的波折,林豆豆闻之,泪湿眼眶,“她一般是不落泪的,我就看到这一次。”
在林的内心,有些部分是不可碰触的。刘伟钦曾将自己于1967年创作的一幅名为《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木刻版画送到北京请林豆豆题款,一见红旗招展领袖头像,林豆豆颇有不快,但没有驳他面子,最后还是在上面题了“历史一瞬”四字。自那以后,刘伟钦也识趣,避免再提过去的事情,“她不愿意说过去的事儿,唤起过去的回忆对她没什么好处。”
陷落在漩涡中的深浅程度不一,每个人对于那段历史表现出来的心态亦有所不同,不过总的来说,时移事易,情绪上会慢慢得到消解,至少在后代们之间,基于某种共识的作用,一定形式的和解是存在的。故而大家每每在一起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场景不难见到,氛围热切而又自然。林豆豆也是在这圈子里走动的一份子。2009年国庆,二代们聚会,席间林豆豆就主动执杯向李讷敬酒,旁人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唱和之。
“不要抱着过去那些东西不放,要跳出个人的恩怨情仇。父辈们斗来斗去,是当时历史条件下各种综合因素的反应,既有个人恩怨也不完全是个人恩怨。那一页已经彻底翻过去了。”吴新潮说,“父辈之间的争斗,我总觉得体现在我们身上要淡化很多,包括林豆豆和毛家后人,刘源和毛家后人,我们这些子女在一起,那些恩怨已经不存在了,不管怎么斗,我们毕竟是在共产党这一个战壕里嘛。”
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惊人的向心力,对于群体身份与父辈荣光的认同,必要时不难让他们把个人的身世沉浮搁在一边,为着与生俱来的共同血脉沿承而纷纷靠拢,其表现可谓一颗红心犹热。黄春光就试图身体力行这样做,两年前开国将军后代合唱团建立,他努力争取成为其中一员,而右派人士想邀请他参加活动,他简直睬也不睬,口吻显得无比决绝,“我可以反对党的一些方针和政策,但你让我反对和推翻这个党,我是不会去的。这样不光是否定了自己,也是否定了父辈,否定了这个事业,所以我就是不会去参加这种反党的反毛的大合唱。”
白云苍狗,世事兴替,戏台上早已落幕,他们却搞得还很有那么一点忠义节烈的意思。2011年,913事发40周年,这帮难兄难弟专程飞到温都尔汗三叉戟坠落现场扫墓追思,在那个让他们倒霉了40多年的地点,对着一堆石头垒起来的坟墓,大家不免心绪起伏。
“觉得很悲凉,对共和国有那么大贡献的元帅客死异乡不能魂归故里,而且并不是年年时时有人去凭吊,真是,”黄春光说。他们这些孩子,多半在东北出生,后来又在林彪指挥的军旅中随父母由北向南一路打到两广地区,“我们从小都是唱着《林总的命令往下传》的歌一路走过来的。我们对林彪的感情是很深的。我当时说我们代表我们父辈来看他们,告诉林彪的在天之灵,我们没有忘记他,我们还在怀念他。”
早年罹祸,给每个人身上留下一道经久不能抚平的折痕,难免时时舔舐。祭拜之外,这些子女先后为他们的父亲整理出版了各自的回忆录或传记。对于他们所做的这些事情,舆论上的反应是见仁见智,在他们来说这是出于一片孝道,是为了留存历史记忆,而在一些不以其为然的人来看,他们的行为似乎一本维护自我的光辉形象意图,在为老子翻案。迁臣逐客、功过是非,虽如云烟,却又余温未消。当此状况,他们中有人试图澄清自己的行为,“尘封已久的是历史,而不是政治。我们现在做的是史,不是案,我们不想翻这个案,我们只是想把最原始的东西呈现给大家,不造谣不造假,这是一种历史的复原。”
每个人站在各自的角度看待历史,所得到的成像会互有不同,但那一段历程给这些二代内心带来的振荡与猛省无从掩盖。在这些待人接物表现得精明与防备的二代身上,事实上也不失设身处地由己及人的自觉反观,对待现实社会中的事物,他们已经变得十分实际和真实,“凡事我都要多想多看,都要打一个问号,我不会一根筋地听谁的话了”。这是当一切早年的狂热、天真、愚昧在坚硬现实面前逐一粉碎后,为期40多年深深触及灵魂的一种重构的完成。
“当年搞阶级斗争成分论,我也是红卫兵,也很冲动,也把红和黑看得很重。这么些年过来,真正去看那些阶级敌人,其实都是人呐。当年是很幼稚的,人类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简单界定的。”吴新潮两肘支在膝前,面容凝重,话语中透出饱经世事的深沉,“我们父辈跟着毛主席闹文革,这些事都是不对的。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希望在别人身上不要再重现。”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