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不上中国最早的一批富翁,只是有房有车。有一次我问柳传志,你的公司做到现在和90年代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他说那时候请人吃饭,看完菜名首先要看价格,现在是只看菜名不看价格”,比照这个标准,黄春光很谦虚,“我那时候只能做到请人吃饭时要看菜名还要看价格,我不能说我很成功。”
黄、刘等人现在都已经洗手上岸,退出江湖了,把孩子送到国外培养,自己则留在家里养老,过他们那“有产阶级”的生活,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坐观世事。历史事实的呈曲线走势,总能从个人身上找见刻度,有人上去有人下来,这是翻来覆去且经久不变的一种循环,而在其间进行着上与下交替的人们,都会有自己的书写和呈现,荣辱得失,在他们那里自有一番演算。
“如果我父亲当时还在位,可能301院长是我的了,卫生部长是我的了,或者我有资源,认识更多官儿,拿着一大堆白条去翻江倒海挣钱了。我也就失去这个,还能失去什么?这些东西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可惜。”李大征对本刊记者说,神情显得淡定。脱离原有轨辙,他们夫妇进入完全市井的活法,刘伟钦成天粗服乱头,穿得像个收破烂的,丝毫没有富翁模样,李大征的面颜沾染着苦涩涤荡过后的忧郁,亦找不到富婆风姿。颠来倒去的生活,似乎恰好还了他们身在亿兆庶民中间的本来面目,“全国人民都是老百姓,我凭什么就不能当老百姓啊?我凭什么非要是高干子弟啊?”
只是自从父亲划入另册,当子女的名誉也被打上了标记,在某类戏谑语境中,他们被视为“黑二代”个体,在社会上行走,所做的任何事情也都有可能遭到诟病。他们中看得开的,不忘顺带着自嘲——“屎在那儿是不臭的,结果挑起来反而很臭”。看不大开的,忍不住也要计较上几句。
“那些贪官的后代,才是真正的‘黑二代’。你们去调查,1955年授衔的这些将军们的子女,有几个在利用改革开放去腐败的?我不能说没有,但绝不多,就是因为他们受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庭教育影响,家里头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跟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不要有特殊化。”黄春光坐直身子,不无激动,“我们可不认为我们是‘黑二代’啊,我认为我是共产党的基石,我们仍然属于这个党。”
二
“四大金刚”的孩子,原来都在军队系统就职,然而913事变猝发,这些原有可能冉冉上升的二代们春风不再得意,一齐被扔进了阶下囚序列。
“8年的审查,正是干事的年纪,什么事情也不能做,损失了所有的时间和机会”,吴新潮说,“当然是郁闷了,但有什么办法?关着就关着吧,后来也习惯了,人的需求是不断改变的,有时候需要自由,没有自由的时候有吃有喝就行。”
1971年,吴新潮是沈阳飞机制造厂的军代表,当空军司令的父亲被“停职反省”之后,懵然不知事发的他亦以待罪之身关入地下室。隔离之初,不免高干子弟的桀骜不驯,不老实,仗恃着将来还有北京的林伯伯、叶妈妈为他撑腰而闹腾。当有关方面向他传达中央文件,宣告林彪集团罪行,文件上罗列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所熟悉的,那当口,吴新潮简直就像迎头浇下一盆冷水,吓了个半死,“操,那种感觉,真完了,任何希望都没有了。”
在地下室久不见天日,有段时间吴新潮的双目失明了。就是那种环境里,他还为未来作打算,觉得以后出去就当个农民吧。未料这个想法在他没出去时提前得到满足,审查折腾一阵,他被发落到陕西省一个偏僻农场种菜喂猪干农活。与家人断了联系,孤零零的日子不好熬,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实在难受了就跑到野地里放猪,一个人呆上一天。但他还没有绝望,抱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心态度日。时处人人自危的文革期间,回想起来,他也曾揣着一根电线,随时准备自尽,但从来也没有付诸实践,他一边将此自我打趣为“活着没信心,死吧又没决心”,一边把眼泪都笑了出来。当年的诸般辛酸,在今天说起来倒成了可以让他这当事人捧腹的开怀乐事。
与同时期不少人的家破人亡相比,“四大金刚”的子女还挺顽强,竟没有一例寻短见的事情发生,这称得上是奇迹。
“文革那时候,你倒下来他倒下去的那种动荡我都看在眼里了,所以我家倒掉我不觉得很惊奇,虽然会悲哀,但没冲击到我内心,说哎呀我活不了了”。李大征说。她是李家长女,家快散的时候,他们母亲把几姐弟招呼到一起,告诫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许自杀,“活着都说不清楚,死了更说不清楚”。带着这叮嘱,李大征与当时在军事博物馆工作的刘伟钦一先一后被打发到山西。李大征落脚在野战医院,刘伟钦和吴新潮一样,在农场里养猪种地。
那所座落在山清水秀小山沟里的医院,哄传开她要去,大字报瞬间贴满,宣称坚决不许李作鹏的女儿与他们为伍,但这是总后勤部的安排,不接收不行,因此在她到达之前,大字报又都被稀里哗啦撕扯干净了。在那里她任劳任怨埋头做事,干哪样工作都不落后于人,也不调皮也不捣乱,很快就被基层群众和干部接纳了,凭着一手医疗技术,救死扶伤,越到后来越吃香,转业时连医院都不想放人,这让李大征颇觉豪迈。
“搁那儿就搁那儿了,你还能把我开除出地球去啊?我凭技术吃饭,我能干的活儿你不能干,那没办法,这是不讲阶级的。就是倒霉一辈子,你都得给我分配到医院里头,起码你不能让我扫大街掏锅炉,你还扔不掉我。”
她丈夫的处境,比她要悲催一点,当上李家女婿还没一年光景,这秀才就沦为有罪之人,从高阶上摔下来,没少被人算计。在农场里养猪,猪不产仔,人家责难他没尽到责任,说他是插在大粪上的一朵花,连让猪交配那点事儿都不懂;后来猪养死了,人家又责难他在搞阶级报复,“那时候北京在批判我岳母,农场这边就批我,说我一个砖头打死六只鸡,我哪有那本领啊?诬陷你,骂你,想害死你,都有。”
李作鹏在世的时候,对于子女心有歉疚,觉得对不起他们。但子女们也装作若无其事,即使在外头面对千人指万人骂,他们对于自己的父母还是相当维护的。忆及那段艰难历程,李大征声音哽咽,“我自己从来跟人这样说,我是李作鹏的女儿,他当副总长,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我跟着他享受了,所以他倒霉的时候我跟着他倒霉,我一点儿也不怨他,就算李作鹏上法场,我都愿意陪着他走,因为我是他女儿,没办法。”
已是入夜时分,微弱的灯光下,依稀可见李大征那双黯淡的眼睛里泪光莹莹,刘伟钦则默然无语地呆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像个老实的听众,夜色从阳台钻进来,包抄了大半个屋子,灯光不能匀称照亮客厅全部区域,这个一脸皱褶的老头实际上是坐在了一片阴影中。那段岁月,令他们的人生或多或少发生着缺损。黄吴李邱的孩子,因为立场与界限问题而离了婚的不无人在。李大征虽然要好一些,但她也有她所在意的东西。
反革命团伙的孩子,是黑得不能再黑的。遭人唾弃、天天被提溜着骂的情形,不鲜见。有特别要好的闺密,在父亲失势时翻脸就不认人,做得非常过分,这让李大征此生无法释怀,“原来你到我家我去你家,无话不说,刚出事的时候非常紧张,咣唧,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跟我划清界限,特别是头几年,天天骂你。特别要好的朋友突然一下这样,真受不了”。时过境迁,再到北京,这些人想请她吃饭,以便重修旧好,她一概不搭理。“过去我对人特别信任,和朋友无话不说,现在不是那样了,这也是那样一种岁月给我们留下的阴影。”
仿佛雨中飘萍,在那个特定年代,他们每个人也都失去了对于自身命运的操控权。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索性安下心,横竖听任不可预知的拿捏。隔离后,黄春光便是如此。在里面24小时看守着,吃了倒头睡,醒了还是吃,再没其他事情,他也就心无挂碍地那么养着,结果看守瞧着奇怪,忍不住问,“人家到这儿来都是吃不下睡不着,我看你又能吃又能睡,你怎么一点儿没负担呢”?他答说,“我没做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毛主席的事情,我有什么负担?我最多负担就是我父亲是黄永胜,那他是他我是我,我和他之间只不过是个父子关系。”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