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八年,寂寞难耐
1968年1月24日深夜,我由荷枪实弹的两名战士押着乘一辆吉普车驶离了钓鱼台——这个留下我特殊记忆的地方,在凛冽的寒风中驶向一条通往北京北郊的公路。那里有一座黑森森的监狱——秦城!从此,我就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亦即最能创造业绩的七年多时光。
后来知道,1月24日深夜,就在陈伯达和姚文元秉承江青旨意将我押往秦城的时候,陈伯达等还布置了一次小规模的“抄家”活动,到我爱人和孩子的临时住处,翻箱倒柜,搜身检查,等等——实际上,他们一无所得,也不可能有所得。当时我爱人和儿子,刚从山东农村来北京不久,住在钓鱼台北面警卫连战士的家属探亲宿舍。陈伯达为了让此次“抄家”能有所获,利用他逼迫我给妻子写的那封信——如前所说,内容是陈伯达口授的:“××:我因公出差,我把一些文件忘在家里了,现派来人前去取回;你们住的地方,按照组织的安排搬到……”云云。很可能也是在陈伯达和姚文元的安排下,在抄了我爱人和孩子的临时住处之后,警卫部队又把他们连夜送到北京东郊通县空军机场的招待所软禁起来。5月,即麦收前,面对我妻子再三再四的要求,才将他们送回了山东老家。后来,他们在农村人民公社里就成为“反革命家属”,各方面都受到限制,孩子初中没读完就不叫念了,年龄仅仅十三岁便被勒令参加农业劳动,全家老少受尽了歧视,哭诉无门。
我到秦城以后,换了黑色囚衣,并被冠以代号“6820”(大概我是1968年第二十个关进来的“犯人”),成了秦城监狱单独幽禁的“要犯”。最让我难以应付的并不是审讯,而是看不到边望不到沿的孤寂,自把我投进秦城以后就再也无人过问了。终日坐在牢里无所事事,连一张报纸也不给,甚至我带去的还是林彪赠送的《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第一个横排合订本)都给没收了。我每天只能喃喃自语,或反反复复数床头前暖气罩上的“孔”,一、二、三、四……以此来打发漫漫无际的时光,真是度日如年——不,度时、度分、度秒都如年。在监狱中我有两点体会最深,一是“人是社会动物”,只要能和人联系、接触,干什么脏和累的活都可以,而单身牢房可不是人呆的地方;二是“脑子是思维器官”,共产党员蹲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狱,怎么也想不通,越想越苦恼,但又没办法不想,难受死了。我觉得连提审都是一种享受,因为提审有与人对话的机会。实在难以应付这空寂的时光,无奈,我除了数暖气罩上的孔以外,再就是反复背诵从前熟悉的毛泽东诗词以及唐诗宋词,同时,自己也学着做诗与填词。这种折磨死人的境况一直到1969年“九大”召开以后才稍有改善。从此开始,监狱开始发给一份《人民日报》、一本《红旗》杂志,又把入监时没收的《毛选》发还给了我,这样我就有报纸、杂志可看,有书可读了。我除了“一张报纸看一天”外,就是翻来覆去地读《毛选》,几年下来,《毛选》从头到尾我读了三十多遍,有的文章,如《论持久战》甚至读了一百遍以上。刚出监狱时,毛泽东二百字以上的语录,只要是《毛选》上的,我大概用一刻钟的时间可以找到——现在老了,不行了。
在七年多的监狱里,提审没几次。我说,“连提审都是一种享受”,这大概是没蹲过“单身牢房”的人不可能体会到的。在监狱里的一切活动都是突然的,都是“奇袭”,不给你一点思想准备。连释放也是这样。1975年5月22日,专案组来监狱,突然宣布:“党中央和毛主席决定释放你,到湖南某农场劳动,等待结论。”这个决定念了两遍。我没想到,终于有出狱的日子了;对此,真是盼星星,盼月亮。虽然专案组要我马上离开北京前往陌生的湖南某农场劳动改造,而且摆在我面前的仍将是艰难的环境,可是我格外振奋、激动,因为我又见天日了,可以跨出这牢笼了,可以看到浩大的太阳,浩大的天了。经过长达七年半的监禁生活,现在我极为渴望回到社会,回到民间。哪怕让我做再苦再累的苦工,也比独自幽禁在铁窗里强上百倍。
我走出幽禁七年多的监狱,才知道我儿子已经长大了。如果我在北京有家的话,出狱后本来可以允许我在北京住一个星期。可我的家仍在山东,所以我提出要取当年存放在《红旗》杂志宿舍里的衣物和书籍时,专案组的人告诉我:“东西都让你的儿子取走了,他已经是中学生了。”我听说儿子已是中学生,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滋味——我对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八年前……
洞庭阳光,温暖人心
我要去的是位于湖南省常德的国营西洞庭农场。到农场后,不看天,不看地,急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家写信。八年了,音讯皆无。父母想我,我想父母,还有妻子儿子想我,我……想着想着,潸然泪下,恨不能插翅飞到山东老家,立马见到父母、妻子和儿子。信发出,盼啊,盼到第十天,接到儿子写来的信——这是一个中学生写来的信,我真高兴极了。接着父母、妻子和儿子陆续来到农场,全家人团聚了,老少三代,这是八年来第一次,这是八年来没有过的事情。父母、妻子和儿子看到我还活着——活着,这是他们八年来多么急切地想知道而又没有人能告诉他们的事情。后来父母依依不舍地回了山东老家,我和妻子、儿子则在农场安了家。
经过了解,我知道了西洞庭农场的概况。它是1955年在洞庭湖边上招工建立起来的一个大型农场。农场总面积一百多平方公里,折合十六万多市亩,耕地面积八万多亩,水面五万多亩,干部、职工,包括家属,有三万多人,有十多个分场和一个农科所,每个分场和农科所都有包括小学、初中的学校,总场还有一所从小学到高中的学校。种植作物,主要是稻、棉、甘蔗。还有糖厂、纸厂、医院、商店。驻场单位有税务所、银行办事处、粮店、邮电支局等。农场是一个相当完整的小社会。西洞庭农场是湖南省和全国农垦系统的红旗农场之一,由于农场领导改变 “坐大船划懒浆”的传统做法,提倡和推行责任制,从1970年代起就年年盈利,这在当时的国营农场中还是不多见的。在农场,我不仅有了温暖的家,这个农场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大企业,觉得很开眼界。我,还有我们全家,在农场,受到领导和职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农场领导把我的家安排在农科所,由于我是北方人,让我到棉花班劳动,不让我到稻田班劳动;还给我订了一份报纸,每个星期让我学习一天;生活上需要什么,农场都给购买,我的被褥、蚊帐以及安家用的锅、碗、瓢、勺,基本上都是农场给买的。农场烧柴比较缺,很多职工把自己家的烧柴送给我,连农场党委书记家都让我去他家拿烧柴。吃的菜,很多职工让我到他们的小菜园里去摘,或他们摘了送来。我虽然每天都要下田劳动,很累,很辛苦,灼热的阳光晒脱了身上一层皮,可我还是很高兴,和广大职工有说有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像亲人一样待我,从此不仅彻底告别了秦城监狱中那些横眉冷对的看守,也慢慢淡漠了他们留给我的阴影。当时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由于我的问题还没做结论,党的组织生活没恢复,党员的会议不能参加——我知道这是组织原则,不是农场党委所能解决的。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