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东晓的同事何成浩有时仅仅通过发问,就能让邪教成员产生松动。“我说不通他,但是我可以问得倒他。”比如,前文提及的老人石林,是一名网络工程师,退休后在家登录外网,受此影响,加之“文革”时家庭遭遇的不公正对待,对国家、社会风气抱怨颇多。何成浩用请教的姿态将精心准备的3个问题抛给他,其中针对老人反党反社会的情绪,何成浩设计了“为什么要以双重标准评价国共两党”?陪护石林的人员后来告诉何成浩,老人被问题困扰得半夜辗转反侧,后来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呆坐着。从后来的结果判断,这是老人被成功转化的重要节点。
摸到行之有效的门路是几个月后的事。在日复一日、令人疲惫的辩论中,程东晓和同事们发觉专题讨论更高效。一次只深谈一个问题。比如,谈练功能否治病,无论对方跑题多远,转化者必须不屈不挠地折回话题。他们寄望一次性击碎邪教成员在某个问题上的幻想。“(确保)这个问题上面我能把你说通,或者我能把你压住。”程东晓打出一个有力的下压手势。
2002年底,程东晓把这些经验编纂成一本93页的小册子,在南京市防范办系统推广。蓝封皮的小册子中列举“以法破法”的50例前后矛盾的经文。“一点一点把邪教领袖这个神的形象打掉。”程东晓说。与最初战战兢兢的畏难情绪相比,如今,南京鼓楼区防范办的转化工作者格外自信地认为没有“转不过来的人”。钱绍杰从事反邪教工作10年,如今是鼓楼区分管教育转化的副主任,被问及转化经验,他说,“熟能生巧嘛。”接着笑着摆了摆手,“来一个转一个,来一个转一个。”
脑海中“叮”的一声,邪教思想走了
在曾是区人大代表、街道居委会主任的张兰身上,程东晓目睹了人在“悲痛欲绝”时的状态。学习班内,张兰想通了所有问题,除了一个——对邪教领袖的幻觉。她盯着邪教领袖的照片看,看着看着照片就飞到了半空,在房间里蹿。她使劲儿掐自己,疼出了声,但照片还在几米开外来回飞着。“我还真是没有办法解释它。”程东晓上网搜索,最后打印出四五厘米厚的资料,跟张兰说,这个问题实话说,我们研究不深,请你看看人家专家怎么说的吧。一个多月后,张兰说,问题解决了,要求见程东晓。
程东晓一进门,她“咣当”一声跪下,膝盖骨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抱着程东晓的腿开始痛哭,声嘶力竭,“我那么多年了,我相信他(邪教领袖)。”程东晓蹲下来,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哭泣持续了半个小时,她开始剧烈呕吐,几个人把她架到洗浴间,吐了半个小时才止住。“什么叫痛苦,真是感觉到了。”程东晓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几乎所有进入学习班的邪教成员都会经历类似的身心之痛,当一个人深信不疑的信仰被剥走时,就像深度成瘾的吸毒者经历戒毒,嚎哭、撞墙,时有发生。
教育转化工作初期,按照规定,每个邪教受害者在声称自己转化后要接受一道测试——在邪教首领的彩色照片上打叉。很少有人能够表情自然地完成,不是失控发抖,就是在脸部边缘打一个小小的叉,还有人战战巍巍半天狠下心来,半闭眼,最终把叉打在下巴上。打叉归来,一些年纪大的人不停地揉着胸口,脸红出汗,血压骤升。“考过了这道题的学员好像都是被高压电打了一下的那种状态,蔫蔫的。”李桂莲说。临到李桂莲打叉时,她“一个大叉打到底!”当时她自己都惊讶了。很多邪教受害者都有类似的顿悟瞬间,类似脑海中“叮”的一声,邪教思想走了。
听上去,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瞬间,很难判断转化是否成功。“三书五稿”(即邪教学员主动上交决裂书、保证书、悔过书,以及5篇揭批邪教的思想认识书)被防范办视为转化成功的重要指标,也有一些人出于权宜之计写完应付。“我们都上过这方面的当。”程东晓说。邪教转化工作更严峻的问题便也在此:每年有大量学员出班后,被原来的功友“策反”。尤其人生遇到难事,很容易“反复”,重归邪教。
5年前,程东晓在南京创办了“爱心家园”,这是“学习班”结束后的新阵地。一个用来解释两者承接关系的比喻是,如果学习班是医院,爱心家园就是出院后的疗养机构。“要出班,可以,到爱心家园参加活动3个月。”程东晓一般这样要求。这个农家子弟出身的政府官员,形容自己执着起来和那些邪教顽固者相当,“和敌对思想争夺群众”。
“把原来邪教掏的一个大窟窿给他们补上”
“爱心家园”位于南京市一个上了年头的小区深处,由一个废弃的小学改造。绿树掩映之中的一栋两层狭长小楼就是活动场所。小院四周围墙上贴满了制作精美的宣传展板,内容包揽传统文化、反邪教常识等等。送往爱心家园的“新人”刚脱离邪教,脑子空空,亟须新的世界观。程东晓直截了当:“就把原来邪教掏的一个大窟窿给他们补上。”不要求无神论,也不要求共产主义思想,如果信神,范围限于法律规定的五大正教。
爱心家园
最初,佛教成为相对自然的重塑路径,因为一些邪教借用了佛教的符号和概念,但类似信仰不能走得太深,否则“之前学邪教的状态又出来了”。曾有本叫《光话》的书让10多个爱心家园的成员听得痴迷,交了几千块钱要去上海现场听课。这本书从一滴水也有灵性说起,慢慢说到来世今生,继而给出行动指导。后续,爱心家园花了很多时间才把这本书的影响慢慢消化。
更有甚者,爱心家园还遭受过宣扬邪说者的“踢馆”。曾有一位讲授“先生开示”的教授申请到爱心家园讲宗教,何成浩等工作人员以为是普通讲座,同意了。后来,他们才察觉,这是某邪教的“变相的大法”, 宣讲者号称比某邪教领袖还先知先觉。
《弟子规》是一本教育儿童待人接物的书,它不强调神佛理论,而是通过规范自身行为,感受生活的细微幸福。爱心家园认可这本书的“安全无害”,大力推广,“几乎人手一本”,学员们像小学生一样如饥似渴,“疯狂得不得了”。有段时间,程东晓发现,学员们问候他的方式都不一样了,作揖和鞠躬风行。
前不久,他们还借《弟子规》之力成功转化了一名“全能神”的信徒。一位退休护士,因为公开散发“全能神”宣传材料,被强制送进了学习班。初进班时,她绝食抗争,成日倒头睡觉。工作人员从早到晚放《弟子规》的讲解视频。开始时,这位护士大喊“吵死了,不要放”。渐渐地伸头去看一会儿,又过了几天,从床上爬起来,跟陪护人员坐成一排盯着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
剥去爱心家园的反邪教性质,它看起来就像个热情高涨的中老年兴趣协会。参加者平均年龄55岁,女性占绝大多数。5年来,这里陆续开办过十几个兴趣小组,健身气功、手工绢花一度风靡。
由于这种集体主义教育的反复宣扬,加上共同的切肤之痛,爱心家园的成员们建立起一种亲密的“命运共同体”。不止一位成员告诉《人物》,他们依赖爱心家园,不能想象如果离开这里自己还能快乐。
很多人在3个月“巩固”期结束后,申请加入“爱心家园反邪教志愿者”(简称志愿者),专门研究如何转化未觉醒的教徒。“由反对政府到被我们拉过来帮助政府做事情。”程东晓很高兴,被转化者现身说法有先天优势,“我帮教那么多年,真正到『法理』这块的时候,就是『法理』上破法、借法的时候,一般要问他们。”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