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傅明:1956年所谓这个“小阳春气侯”,政治上的小阳春气侯,当时费孝通不写过文章嘛,就是叫做春天到了脱掉棉袄吧,也就说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开始发生一些变化。
解说:时逢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中国青年报》《新华日报》等报刊,约周作人撰写纪念文章,结集为《鲁迅的青年时代》一书,他又将从前写的《关于鲁迅》和《关于鲁迅之二》略作修改。
止庵:到了鲁迅去世以后,周作人写了《关于鲁迅》、《关于鲁迅之二》,这两篇文章之后,他这个态度就变了,他对于鲁迅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核心的就是鲁迅是人不是神。
耿傅明:因为周作人他一贯的态度就认为你把鲁迅当成神来看待,当成偶像来看待,这本身就是对鲁迅最大的侮弄,最大的嘲笑讽刺。
解说:借着这场政治上的小阳春,周作人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谈论所谓的毒草思想,说“现在提倡百花齐放,却又嚷嚷有毒草不许放,好像预先有人承认自己是毒草,便不开放似的,天下有这种事吗?既然齐放,也总让他放了出来”。在这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反右运动,不仅毒草被铲除,而且万物凋零。
陈晓楠:1951年周作人将满68岁虚岁的时候,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不知今日为可祝耶可诅耶,庄子述尧对封人之言,寿则多辱,我以为这是很对的,80岁的时候,“寿则多辱”这四个字甚至被他刻成一方闲章,每每出现在信头信尾,起能够解读的个中况味,深切可感,鲁迅因为早亡,成为了革命圣人,而周作人的长寿竟不幸印证了这句古语。
解说:政治上的小阳春气侯到了1957年,急转直下变为肃杀,宽松的舆论环境,随着紧接着的反右运动转变了,大鸣大放变为了噤若寒蝉,1960年《文艺报》第2期发表了《周作人有无产阶级思想吗》一文,“周作人前期作品在思想内容上无甚可取之处,后期作品更是极端反动。于是周作人再度沉默,八道湾的苦雨斋,重又出现门前车马稀的冷落与凄清。
耿傅明:这对周作人应该来说是打击很大的,因为他自以为他唯一的价值,就在他在文化思想上还是进步的,这要说他一无可取,基本不可取,那就是说否定了他的文化上的努力。
解说:由于政治上的冷落,文章发不出去,不但被迫辍笔,经济上也顿感困窘,这时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物资供应的紧张,更对周作人一家的生活形成了威胁。
张菊香:到了后来他又给康生写了封信,大概是1964年的时候,六几年的时候给康生写了封信,因为他的生活确实是比较拮据。
张铁荣:所以经济问题、政治问题、家庭问题,促使他写了两次,大概写了两次给周恩来毛泽东一封,给康生一封,《人民文学》就跟他谈,让他自己提你要多少钱?他说我要400块,就给了400块。
解说:国内这些援助仍不能满足,周作人于是频频向香港友人写信求助。
张铁荣:他要日本的那个酱啊,日本的这个烧烤啊,日本的一些生活用品啊,因为他老婆是日本人啊,这个鲍耀明都满足给他寄,他呢用自己的手稿,自己的那些解答问题啊,自己的书信啊还有自己存的那个有点值钱的东西,也寄给鲍耀明来回答着。
解说:如此哀哀求助,如周作人自己所说,真是乞食为生了,然而沉重的家累和夫人羽太信子的旧病不愈,令周家支出甚巨,从1961年年底开始,甚至把一直秘不示人的《日记》也拿出来拍卖了,他在给鲁迅博物馆的信中写道,如果卖不出去他将“托钵于市矣”,日记中周氏哀叹道“回顾一生,受损害侮辱徒为人作牺牲,恐至死才能结束也”。
处于这样的别人难以理解的痛苦中,唯一使周作人感到欣慰的仍是他的写作,1962年6月18号,周作人开始着手翻译希腊作家路吉阿诺斯的对话集,这也是他50多年的夙愿。
耿傅明:那是他最想译的东西,因为从这些东西里面,可以看出他一生的志业所在,它的基本的这么一种人生的价值观。
止庵:他对整个的古希腊文明,他采取了一个批判的态度,对其中的很多可笑的,荒唐的,荒谬的这种虚假的东西加以嘲讽,那么周作人在他为翻译这书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出这是一本“非圣无法”的着作,周作人自己的一生的思想,其实就是“非圣无法”这几个字。
译完这本书后,他基本上认为他一生算完成了,他在他后来80岁时候写的这个遗嘱的时候,他说余一生文字不足道,只有这暮年所译的《希腊神话》读者当自珍之。
解说:1965年周作人已是年届八旬的老人,四月他在日记中写道“余写遗嘱已有数次,大要只是意在速朽,所谓人死消声灭迹,最是理想”。
耿傅明:周作人对文革呢他是没有任何预见预感的,甚至在文革都起来之后,他因为这个津贴没有收到,还要去追问津贴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寄来,他不知道这个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都已经被关进牛棚了,挨批斗了。
解说: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此时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那些被视为“剥削阶级”“反动派”的人,红卫兵进行揪斗抄家,大批学者,知识分子被冲击,8月22号,一群红卫兵小将冲进了八道湾,砸烂了家中供奉的周作人母亲的牌位。
耿傅明:冲到这个周作人家,让他罚跪,批斗之后呢就不让他在屋里面住了,就是在屋檐下面站了三天三夜,后来实在是站不住了,就卧倒在那个地上了,后来通过向红卫兵求情呢,让他就是在一个这个,他家的日式的那个澡堂里面住。
解说:81岁的周作人两次向派出所递交“呈文”恳请恩准他服用安眠药,进行“安乐死”,早点结束对他来说是痛苦不堪的生命,当然无人会理睬他的“卑微”的要求。1967年5月6日,节气立夏,那天中午,周作人吃了碗玉米粥,下午两点多钟,邻居隔船发现他趴在铺板上一动不动,姿势极不自然,家人被叫回来后,发现周作人已经浑身冰凉,没有了气息。
止庵:他把他的书房命名为苦雨斋,虽然他一生有很多的波折,有好多我们说毁誉参半的事情,但是归根结底这人是一个读书人,那这个读书人呢,他的读书的地方就是苦雨斋,所以我觉得这个苦雨斋就可以说是他的一个精神象征。
陈晓楠:1919年鲁迅买下八道湾这套住宅,一家人住进来的时候周作人是34岁,在这里他前后度过了40多年的时光,这里是他们一大家子人三世同堂天伦乐融的地方,也许他与兄长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乃至终老也未能再复合的地方,这里是他在城池沦陷也未舍离弃,终使得他沦为罪人的地方,而这里也最终成为目送他离别这个尘世的地方,周作人也是我们追忆的5位新文化运动旗手当中最后辞世的一位,从我们站立的这个时间坐标点,向民国诞生之初的那些先知们所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回望,我们已经跨越了将近100年的时光。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