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政治
我有那种宽阔与明白吗
人物周刊:重庆“唱红打黑”落幕之后,“新左派”行情下跌,因为人们嗅出了一点投机的味道。
王蒙:投机是一种人格评判,我没有资格对人进行诛心之论。从理论本身来看,我觉得新左观点用来讨论美国的问题是非常合适的:不要一味地现代化,不要一味地发展科学技术,要警觉现代化带来的种种问题——这些提醒我认为也很好。
只是有两点我闹不明白,一是新左派的文风那么晦涩、不好看;另一个我觉得他们没有超出毛泽东当年讲过的。资本主义的软肋:精神空虚、道德堕落、吸毒卖淫、环境污染、治安恶化,似乎确实能被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意识形态所扫除——真能长期、全面扫除么?许多论点不是他们最先提出来的,也不是什么“西马”、詹明信、福柯提出来的。
另外有一些词汇在中国的使用,跟它在西方的原意是背道而驰的。比如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媚俗(Kitsch)……好多望文生义、不管原文的。
人物周刊:包括80年代命名您的一些作品是意识流的代表作。
王蒙:那是我的一些实验小说:《布礼》、《蝴蝶》、《夜的眼》等等,它们都写到人物心理活动的细部,闪闪烁烁,明明暗暗,跟意识流沾点边儿。我初中作文就喜欢写人的内心世界,《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里也有那个苗头。但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认真读过乔伊斯、福克纳、伍尔芙,也没有读过意识流的任何理论,我也承认自己当年关于意识流的谈论是相对皮相的。
人物周刊:在文学上您有没有遗憾?比如,茅奖或诺奖。
王蒙:这不能算什么遗憾。奖不是文学本身。奖也是人评的,不是诗神缪斯在那儿评的。
文坛上比较无聊的一件事是拿自己做标杆来衡量别人。我欣赏和羡慕很多写作人,钱锺书那种高耸渊博,冯宗璞身上那种书香门弟的知礼和高雅,汪曾祺那种散淡文人的趣味,贾平凹那种源于泥土的执着和幽馨,铁凝那种甘甜,王安忆那种精细专注,莫言那种自由,张承志那种忧愤,可我是王蒙;我也不是索尔仁尼琴,不是米兰·昆德拉,我只能是王蒙。25年前就有人宣布王蒙过时了,可我还在写,每年拿出来的作品至少一部两部。
人物周刊:恕我冒昧,政治在为您的写作提供素材、经验、视角的同时,会不会也让您在文学上失去或减损了一些什么?
王蒙:难说。如果我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政治,我有这样多的对于生活和情感的体验吗?我有那种宽阔与明白吗?我的政治经验,首先是人生的经验,而不是什么官场八卦。
人物周刊:您几次提到一位当过地方高官的老革命的由衷之言:做了一辈子领导工作,发现最大的问题是咱们的人民文化水平太低。
王蒙:中华民族吃饱了才几年?内忧外患、贫穷愚昧、饥饿一直跟这个民族如影随形,谈得上普及教育吗?谈得上提高文化素质吗?还有中国的人口,这是最大的国情。问题在于,越是现代化,越是发展生产力,越是显露了咱们文化素质太差的那一面,比方说,市场经济需要更好的法制保障和诚信底线,如果没有,社会道德状况显得还不如计划经济大锅饭时期。日子好过了,也更需要文化、道德、礼数的自觉和约束,否则,富裕比穷困更易制造黄赌毒、腐烂恶臭和卑鄙下流。过去的高谈阔论,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假大空,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理想主义和真诚信仰,信仰多少能抵制一点低下龌龊吧。
传媒时代、触屏时代来了,舆论空间大了,却暴露着似乎是越来越丑恶的现实和部分博主的愚蠢乖戾。人们的知识和伪知识多半来自传媒,这是一个既方便又靠不住的进展。难怪不止一个人或一个小派别在怀旧,各种旧。跟物质生活相比,文化、精神上的生活更需要调理。
人物周刊:如果今天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长,最想做的事情有哪些?
王蒙:让贤,回到电脑前边写小说。
左右之争
被现实政治轻轻略过
人物周刊:从14岁差5天入党到如今快八十了,您自己的思想也在新陈代谢吧。一些新的概念理念,您接受吗?
王蒙:新陈代谢是当然的,但有些新的提法我还没有细细地、全面地思考过。但是像法制,我想从上到下,没有人会反对。我也望文生义啊,法制里头就应该包含对宪法的严格遵从,难道我们的法律只有民法刑法,只管分遗产、打离婚官司吗?关键不在于名词解释,在于怎么去做。
我还有一个体会,像公共空间,这些提法都很有意义,对于中国社会的进步和民主政治的发展有很大参考价值,但这些名词毕竟出自欧美的社会形态和政治观念,有些跟中国的情况不完全对榫;而咱们一些土生土长的名词,像戴帽、松绑、统一思想,也不是欧美人弄得清的。自从我学了英语,我能用最简单的话概括这一切:We
are different。
我们有一种传统,大概念管小概念,大理论管小理论,理论管行动,这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被证明很有效。但现在是时候反过来了,理论应该更多地倾听生活的、实践的声音。你现在到一个西方国家,想问清楚到底是一个什么理论在主宰他们的国家,我觉得是很困难的。基督教文明在治国理政中到底起了什么样的指导,基督教教义到底在引导人们的行为上发挥了多少作用,我真是没弄清楚。
人物周刊:那可能是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吧。就像您在国外遇见的,无意中碰到了别人,人家的反应是Excuse me,这也没法用理论来解释。
王蒙:对,它有时候可能就是一种习惯、一种规范。我比较赞成现在这样,主流媒体很少谈论左右,不争论,做就是了,用实干、实际效果解答那些复杂的言语的分歧。实际上,照我看,这些左右之争都被现实政治轻轻略过了。
人物周刊:但一个政权,恐怕也是需要书生们争一争,论一论,互博互弈的吧。像您在80年代经历过的,逢单年反右,逢双年反左。
王蒙:这还真是一半牵强附会、一半事出有因的说法。1979,咱们提坚持四项基本原则;1981年,整顿媒体和文艺;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1985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1987年,胡耀邦同志辞职。双年,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1980年,提出改革党和国家领导制度;1982年,党的十二大召开,实现干部三化或四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后补一条革命化);1984年,通过关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决议,邓小平即席发言“这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1986年,提倡“宽松”,邓小平4次谈话讲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完全可靠的流年说呢?因为我们在摸着石头过河。那些年,用高占祥的话说,是A系列和B系列(更偏向于改革者和更偏向于保守者)“轮流高兴,轮流住院”。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