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其实不信也是一种相信,相信自己的不信,自己的不信也不信,那反而会相信一些东西了。
人物周刊:在阿城、查建英写他们父亲的文字里,在朱永嘉还有许多人的回忆里,都提到一个现象,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之后,那一代人对自己年轻时的信仰(包括这种信仰中的漏洞)、对所托付的这个组织(包括组织犯下的错),都表现得无怨无悔;而这种情感,下一代人很难理解:他们是不是在假装相信——如果转而不信,不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王蒙:我当然理解(他们)。搞成历史虚无主义,其实没有啥深刻与真理性可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麻烦,也有一代人的使命与建树。我出生于1934年,拿1934年与2013年相比较,你应该相信什么,不应该相信什么,你实际上相信什么,实际上不信什么,难道还有什么要故弄玄虚的吗?
毙不是最好的办法
关键是对权力监督的有效性
人物周刊:您接触过的官也好民也好,有没有真把现实的、个人的利益看得比较淡,比较超然的?
王蒙:当然有。老的共产党员里头,晚年的夏衍我接触比较多。那种空空荡荡的房子,那种破旧的沙发……他连我那点儿家当都没有。他是可以过得好一点儿的,他的书画和邮票加起来我估计是能成为巨富的,可他对那些物质真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身后,按照他的遗愿,那些书画和邮票百分之百地捐给了浙江博物馆。
解放初期的党小组会上,我们学习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朗诵到某些段落,是会放声号哭的,今天的人恐怕难以理解。我接触到的最早的共产党员里头,的确有人是为了理想,为了革命,完全无意为自己争一个什么级别啊待遇啊,那太不重要了……这样的人有是有,只是少。
人物周刊:可现在有的领导分了房,一下拿到两百多把钥匙——您书里写的。
王蒙:我是听到过有这种反映。两百多把钥匙的事也不完全是负面的,例如,门锁、柜锁越来越多,每一种都有不止一个备份……现在不是战争时期,抛头颅洒热血,满腔的理想主义,是要掉脑袋的……
人物周刊:当年您参加地下党,都做些什么?有危险么?
王蒙:当然有危险,我就受过特务的警告。但是呢,国民党的管理比较粗疏,它不像共产党的组织那么细腻,它没有那个管理能力。昨晚我看凤凰台一个节目,讲国共两党互派特务打入对方机构的时候,共产党员熊向晖打入胡宗南部,当了胡宗南的机要秘书,潜伏了9年。其间有一次,他跟着胡到了前线,没法通过固定的联系人递送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他就采取了最冒险的一着:写一封信,明明白白写上这个情报,贴上邮票,寄回后方,结果那个人就收到了。许多人看了不相信,怎么这么轻易呢?我就信,这种事我就碰到过呀:来找我的上级,骑着自行车来的,裤兜里塞满了传单,满得都快溢出来了,一路上也很有可能掉出来,满街都是警察——四野包围北平的时候,傅作义成立了执法队,街上开辆卡车,上头站3个人,分别代表军、警、宪,说是抓着共产党,不需要审讯,当场处决,因为已经处在战争时期了。我们河北高中一位锅炉工也是地下党员,后来我们大量的宣传品,像《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军事管委会主任叶剑英将军告北平市民书》半麻袋半麻袋地就堆在锅炉房里头,搜出来是不得了的事,居然就没事。第一是国民党那个网络的粗疏,第二是共产党已经处在一个绝对胜利的形势下,即使被国民党发现,你可以反过来威吓他:你少废话,一声不许吭,不然出不去一个月,你全家灭亡!他们也知道,自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当时地下党的工作分几种,我们这叫群众工作:在群众中宣传打倒国民党政权的必要,发展外围组织与党组织的成员,组织小规模的不起眼的抗争——一个老师不好也可以罢一次课,总之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的——简单地说,就是捣乱;一种叫情报工作,他不能以左派学生和异见人士的形象出现,他只要情报,所以自身形象越模糊越好;还有一种叫特殊任务的,比方锄奸、策反。现在的电视剧里,常常把这3种搅在一起,你潜伏搞情报工作的,还顺便锄个奸细、策反俩人,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人物周刊:当时你们有没有一些经费?
王蒙:没有,相反得自己花钱。1949年3月我刚参加工作,是自带铺板——三条木板两把铺凳去的,后来捐给了公家。我那时对革命的认识是: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现在有些人呢,我的还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那会儿干部是供给制,全国也就分3种灶:大灶、中灶、小灶——从延安带过来的,它们的差别也不是很大;一年发两套衣服,大中小3个号;女同志每月津贴稍多一点儿,说是需要多一点卫生纸。就这点儿差别。新的政权在初期总是欣欣向荣、充满生气的。为什么那么多青年人投身革命,一对比,国民党是松松垮垮,一堆腐败官僚成天说着陈词滥调,共产党呢,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敲锣打鼓,都会唱歌儿……
人物周刊:可现在的腐败……来的路上,同车厢俩老先生正议论刘志军案:就该枪毙!
王蒙:咱们也毙了不少了,成克杰,那是国字头的领导人。毙不是最好的办法,关键是对权力监督的有效性。我曾经建议过纪委、监察部门直接对中央负责,行政跟监督两条线分开。现在还是处在一个过渡时期,腐败是这个时期不可避免的产物。
有些老革命,认为是改革开放败坏了党的优良传统,问题是,还能回到大灶中灶小灶么?还能让今天的领导人穿着带几个大补丁的衣裳,三步两步走进农民家,上了炕头盘腿一坐随便拉呱么?或者在窑洞里接见外国使团,接受国书?回不去了。
人们最容易怀念毛泽东时代的原因就是愈演愈烈、愈丑的贪腐。为什么“唱红打黑”能赢得一些人的叫好?“打黑”是很能树立掌权者威信的,使人又爱你又怕你,因为,他敢出手啊。
人物周刊:问题在于,明明知道腐败横生、层出不穷、惩前不毖后,为什么就不敢出手呢?
王蒙:出手当然出了无数次手了,只是它的效用还有待提高,还有很大空间。
人物周刊:有人说,腐败是表象,真正的弊端是权力。在中国,是不是只有争权的文化和历史,缺乏限权的土壤?
王蒙:两个问题:第一,中国有权力监督方面需要改善的许多事情要做;第二,中国有许多有效地使用公权力、遏制犯罪与混乱的事情要做。这两者理论上是一致的,实践上却有时互相掣肘。
权力过于集中
他必然非常忙碌
人物周刊:现在年轻人里头生出一支叫“毛左”的,可能是对现实失望之后的“隔代亲”。
王蒙:毛主席在生活上确实简单,他住的地方比较大,廊子比较宽、有檐(保卫人员可以休息),此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他对什么金银财宝,没有一点点儿兴趣,我看过谁的回忆录,说有人在他面前数钱,他露出不悦的神色,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走开。他本身也不需要钱,他拿着钱上中南海小卖部买盒烟?
人物周刊:高层领导和现实、真实怎么就隔膜了呢?谁隔的?
王蒙:是啊,有时候令人啼笑皆非。1987年我在文化部的时候,敏感年,调原烟台市委书记王济夫来当副部长,有关领导在介绍的时候说:全国都搞包产到户,他不搞。这个说法已经够新奇的了。后来我跟烟台的朋友说起这事,他们大笑,说是恰恰相反:更早的烟台领导搞包产到户不积极,才换的济夫去主政。只能说明:领导太忙了,忙中难免出错。
权力过于集中,他必然非常忙碌,那些大事小事事无巨细,能把他活活累死。说实在的,我见过的那些个领导,他意识不到这一点。中国没有上下分权的概念,就是局长的事情,部长不要管;如果局长做得不好,部长可以撤换他。但我们这儿,就一个分房子的事,部长都得过问,这本是房管科的事。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人们乐于传播他的点点滴滴细致入微的事迹,比如车过中南海,看到往日站岗的小战士换了人,要过问;交通事故,要过问;外事宴请添个莼菜汤,也要亲自安排……我一方面觉得周总理确实很辛劳很伟大,另一方面心里头也不是滋味,我们国家的政治运作是不是太前现代了?
官大到一定程度,想知道真实情况,不容易。经过庐山会议、“反右”斗争等等,全国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明白,咱们这里是不兴反对领导不听话的,关键在于言听计从,紧跟照办。下面是什么心理呢?领导上你这儿来,看了、指示了、走了,万事大吉;看到听到觉察到某些闹心的事儿,弄不好大祸临头。所以那些弄虚作假、走过场、临时拉一队群众演员的事儿就这么来的。我说过,哄着领导高兴,不是功劳,是罪过。你只有让领导真正知情,才能正确决策,才能把问题解决。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