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大多数的村民对平坟,是持无所谓态度的,对素未谋面的“太爷爷”未必有很深厚的感情,平了,也就平了。记者跟他说了张大和理家华村里的情况,他不置可否,只是重述了一遍他的观点。
他还说,最难说服的,是在外当公务员、上大学和经商的人,他们“更相信风水”,认为动了祖坟,坏了他们的事业。
记者不懂风水,但还是去了诸小伟选址的公墓。
公墓修在麦田里,北边不远是公路,西北面是一片葡萄大棚,周边没有山坡,也没有河流。
公墓进口,竖着宣传栏,贴着练集镇各村“平坟复耕”前后对比的照片。公墓的砖墙内,空余处还种着麦苗。已经有百余座坟,迁到了这里,墓碑一律朝南,一排排紧密地立着。
公墓内的坟,不再起尖坟头,而是一个个拱起的“坟台”。
有“固执”的村民,会特意把坟台填得高一些,看上去和“老坟头”相似些;有村民已搞不清祖坟中的先人名讳,只能在墓碑上刻“先祖之墓”。
主动迁坟进公墓的村民,可以获得三五百元的奖励。而村民平一个坟头,可获得200元钱,其中坟主家获150元,地的主人获50元。为此,商水县拿出了500多万元的专项奖金。
但依旧有村民,不相信公墓的风水,不愿意“起棺移葬”。照当地规矩,移葬时棺木不得见天,要在原坟上搭好棚子,雇人起棺抬棺,费神费事,花费不少。
正在公墓南边不远处翻土的老汉,精确地像指南针一般,向东南方位一指,那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平旷麦田:我爷爷的坟就在那里,只有我能找着。
说实话,诸小伟选址建的公墓,是周口农村建得较好的——有园林式的大门,灰色围墙被设计成镂空的波浪状,墓碑旁种有小松柏。好歹有些陵园的样子。
而且,如诸小伟所说,最重要的,是村民相信这里风水好。
但周口农村大多数的公益墓地,显然是“突击运动”的产物。
张大的儿子开着面包车,带记者看了邻近村庄的几个公墓——不过是在麦田里围了一圈简陋的砖墙,入口搭一个简易工棚,墓园内堆着水泥板,种着麦苗,或者长着杂草。
没有一户人家,愿意迁进去。
“你问我为啥不迁进公墓?你看看,让爷埋在这儿,就是大不孝嘛!”
无论是平、是拢、还是迁,平原的土地上一片喧嚣,而祖坟始终沉默着,和那些逝去的祖先们一样。
【记者手记】
“乡土思维”和“管理逻辑”
平坟复拢坟。关于孰是孰非的争吵,一直没有停过。
管理部门的逻辑是:“处于加快推进工业化、城镇化的关键时期”,“建设用地供求矛盾突出”,“要加快转变土地利用方式”——以平坟、迁坟为代价,破除陋习,新增耕地,以置换建设用地。
但遇上“平祖坟”一事,无论是农民,亦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城里人,心中又大多会隐隐觉得不妥。
哪里不妥?是“管理逻辑”,碰上了“乡土思维”。
记者在周口,听到最多的一个词,便是“规矩”——吃饭有规矩,讲话有规矩,上坟祭祖则规矩众多。
而这些规矩,似乎有些不登大雅之堂,其中一些对女眷的规矩,更是有悖男女平等。若从现代社会的管理逻辑来看,这些规矩,和法律无关,其中一些,可视为“陋习”。
但这些“规矩”,在乡土社会,却犹如法律,逾越不得。比如,在浙江沿海渔村,吃鱼不能翻动,因为渔民出海,“翻”不吉利;又比如,吃饭时,筷子不能竖插进饭碗,那是“供奉死人”,不吉利。这样的规矩,每个中国人都懂得不少。
社会学家费孝通曾言:“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在一个熟悉的社会中,我们会得到从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自由。这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不同。规矩不是法律,规矩是“习得”的礼俗。从俗即是从心。
“祖坟不能动”,便是规矩,对一些人而言,是“铁规矩”。
河南政协委员赵克罗曾多次在微博上炮轰周口平坟,记者在电话中问他如此强烈反对的原因,他先讲自己年年回老家拜祭,从不敢忘。对他个人而言,规矩大于“政策”。
也有人试图在“规矩”和“政策”之间寻求妥协。据媒体报道,河南省民政厅主管殡葬的社会事务处处长彭国平曾建议,先保留三代以内,即父母、祖父母的坟地。
但如今看来,这些规矩,无法不在一些地方直接对冲着现代社会的管理逻辑。甚至,“规矩”成“迷信”,让人情何堪。
有乡土思维,可以理解。但乡土思维应否成为一种人人供奉、遵而照行、主导甚至决定现代社会管理运作的“乡土逻辑”?
移风易俗,好事如何办好,或在工作能否更细致,考虑能否更贴民情实际。处于这样的环境中的现代社会管理者,制定政策之初,便须充分考虑到基层的所谓“规矩”和“乡土逻辑”。与此同时,社会舆论尤其是媒体,也应该矛盾中秉持理性、客观中倡导善意,尽力有助于问题向良性发展,尽量有助于社会向现代转型。
千万不能因不当介入与过度放大,导致“平坟复拢坟”成为一种永远的尴尬博弈,无解的现实两难。
因为,类似这样“反复拢推”的纠结,又何止这一处。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