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中原农村,最普遍和最朴实的信仰,便是“祖先神”。孩子考上了大学,娶了媳妇儿,生了娃,都得跟祖先“汇报”一番;受了委屈,也会独自跑到祖坟前,哭诉一场;每逢祭扫,磕头时都得念叨几声“祖宗保佑”,许几个愿望。
刚平坟那几天,张大心里有些堵,但没法子,平坟并非一家一户,而是全周口市约200万座坟。
50岁的理家华(化名)比张大更郁闷些。
他的村子,在西华县皮营乡,人多地少。和张大的村子不同,村里大多数的男丁,大多在河北廊坊一带租地,种棉花,每年过完元宵出门,等到11月份,才回家。
理家祖坟,并非自个儿平的。而是村里花5000块钱,雇了些人,统一铲平的。若平坟速度在乡里位居前三,村委会会得到一笔万元的奖励。
理家华的母亲信耶稣,但听说要平祖坟,大呼不好。家人给理家华打长途电话,老理在河北急得跺脚,闪入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回去无论如何,得把祖坟拢起来。
等他回家,看到全村的坟头夷为平地,他又不敢拢了。他能做的,是不断在坟上磕头。他忙着往坟上搬了几块水泥砖,插了个木棍。以免以后麦苗长高,找不到祖坟的方位。
所幸的是,理家祖坟并没有被庄稼埋没。
大年初一,村里的男人集体扛着铁锹,各自把坟拢起来了。他们反复强调:“没人带头,都是自发拢的。”其中逻辑,是团结一心,法不责众。
几户人家回忆当天拢坟的源起,都觉得 “自然”——过年家里男人多,让人觉得心安,有年轻人血气方刚,说声“拢坟去”,家里人就自然跟去了。
他们觉得常年在外打工,难得回家一次,想拢自家的祖坟,有什么不妥的。
村支书当天看到,也没有阻拦,和乡亲们见面,依旧热情地拜年,问候一声:“上坟去呀。”
据理家华说,就算是胆小怕事的村民,也去坟上拢了个矮土堆;等过了大年初五,看村干部没有责怪的意思,才大摇大摆地,扛着铁锹拢起了坟。
或许是出于对平坟的“报复”。不少人把坟拢得比以前更高更大。
拢完了坟,大伙在村里互相串门拜年,神情上颇有些扬眉吐气。
理家华至今,也不理解平坟的逻辑。
周口,乃至中原大多数地方的坟头,都只是个土堆。除非家族显赫,族人位居高位,才会给立碑种树。普通农民,只需教后代认得方位便可。一座坟占地最多不过2平方米,即使平了坟,理家华的村里,也没人敢在别人坟上种庄稼。
近几月来,在西华县的乡道上,都能轻易从绿油油的麦苗地里,看到一圈圈黄土,那曾经便是一个个坟头;即使有些坟上被播种机种上了麦苗,正施肥的农民,也会刻意避开那一圈。记者上前问,他们回答说,反正到了清明节,肯定会重新拢起来的。
闲着没事,理家华便和乡邻,在草垛边上聊天吹牛。他们懊恼自己要外出打工。他们有许许多多的道听途说。他们还担心,等他们出了门,不知道啥时候,新拢的坟,又要被平了。
“怕他做啥!平了就再给他拢起来!”有人愤愤地说,往地上使劲扔了个烟头。
人群沉默了一会,散了。
并非所有的村子,都重新拢了坟。
商水县练集镇,通往县城的乡村公路两旁,很难找到一个坟头。麦田平坦得出奇,甚至步行岔进土路,绕到村子的后头,也很难找到坟头。
只不过,偶尔看到绿油油的麦地里,有一圈黄土,撒满鞭炮屑;曾经是片坟地的小土坡,也被整齐地种上了麦苗,只不过种得稍晚,稀疏一些。
这里是周口,乃至河南省平坟复耕的最早的试点之一。公路两侧的村庄,从去年5月开始,便轰隆隆地开始平坟。
某个“样板村”的村支书诸小伟(化名),是平坟复耕坚定的拥护者。
他家是个大家,为了平祖坟的事,门宗族人开了整整两天的家族会议。诸小伟的叔叔骂他“不忠不孝”,骂他“官迷”;还有亲戚,说自家的孩子正要考大学,动了祖坟,生怕会有影响。
他不为所动,雇人平了自家老坟院里爷爷、太爷爷的28座祖坟。但诸小伟看似“雷厉风行”,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和办法。
他先请人来看风水,选了村子北边靠近公路的地方,建成公墓,他父亲的坟,便在公墓的范围内。
确实,不少村民同意那片地“风水好”——诸小伟这几年顺风顺水,当上了“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劳动模范”和“全市百名孝子”,便是因为他父亲的“庇佑”。
然后,他给在外的村民发短信、打电话,宣传“革除陋习,节约土地”。很快,村里1043个坟头,都没了。
为“避免反弹”,诸小伟带人,将公路旁类似坟头的麦草垛都挑了,并加大宣传,让村民在平坟位置种上庄稼。
若不仔细观察,村里原来的坟地,都找不着了。
诸小伟叮嘱记者不要透露他的真名,因为仍还有不少人 “不理解他”,骂他,但他自矜于“成功”的经验,便是事先选了块好风水的公墓。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