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之人
93岁的冯佩之,与吴阶平搭档共事过两次,由此结下了近乎半个世纪的“同志+兄弟”的深厚情谊。
与吴阶平出身不同,冯佩之是解放前就在冀中一带参加革命的老干部。1962年,他被调到北京第二医学院做党委书记。冯佩之还记得赴任之前,卫生部部长崔月犁叮嘱他:“吴阶平是位新党员,未来要承担更重要的工作,要好好帮助他。”
那一段时间,正逢吴阶平赴印尼治疗,而其夫人赵君恺得了偏瘫。冯佩之每天下班以后,都到友谊宾馆接上有名的针灸医生到吴家为赵君恺治疗,每天如此,经过一段时间治疗,赵君恺病情有所好转,“能够自己蹬缝纫机了”。久而久之,冯佩之不仅与吴阶平的父母、岳父母熟识起来,而且和吴阶平的几个孩子也相处得非常好。“有时候我去他们家,赵君恺在做饭,我就替她抱女儿。”
如果说两人的关系之初,还有点为工作而考虑的“团结”之意,后来则因彼此欣赏而演变成私人友谊。冯佩之告诉本刊记者,吴阶平也经常到冯家来,3个孩子也一口一个“吴伯伯”叫得亲热,吴阶平经常对冯佩之的几个孩子说:“你们长大了要学医,当医生很好啊!”如今冯佩之的两个女儿和女婿都是医生,就是深受“吴伯伯”的影响。
“文革”之始,身为北京师范学院(首都师范大学前身)院长兼党委书记的冯佩之,首当其冲,成了第一批被打倒的大学校长,没有行动自由;彼时,吴阶平已经走进中南海,成为领导人的保健医疗组长,两人的境遇迥然不同,也很久都没有见面。
某一天,吴阶平委托他人找到冯佩之的孩子,送来了一张票,是庄则栋等人出国归来在首都体育馆举行的表演赛。那时候,冯佩之的情形有了稍许好转,“造反派”暂停了对他的批斗,也允许他住在家里,有了些小自由,可是行动之中还是有人监视。
“好多年没见他了,我挺想他的,又不知道他怎么样,所以我决定拿这张票去看看。”进到首都体育馆,冯佩之看到了自己一直惦记的老朋友吴阶平。吴阶平看了冯佩之一眼,没有说话,仿佛不认识他。冯佩之也担心会给老朋友有任何不好的影响,“也不敢正眼看他”。
过了一会,冯佩之突然听到吴阶平那边传来低低的声音:“老冯,你怎么样?”可是说话的时候,吴阶平的脸还是冲着前方。解放前从事地下工作的冯佩之马上心领神会,也一边目视前方一边压低声音告诉吴阶平,自己被批斗已告一段落,现在主要是劳动改造。吴阶平又问:劳改怎么样?冯佩之回答说:“我们这些走资派,劳动强度非常大,总是干重活,我腰总是疼。”
吴阶平听罢,略一思索,又悄声说:“你后天到北京医院第一附属医院,找一位叫周仁厚的大夫,他是骨科专家,我让他给你看看。”
对于自己在中南海的现状,吴阶平没有半点提及。最后,两人说了些互相保重的话后又装作陌路人各自散去。整个谈话当中,两人都是目视前方,从没有侧过头看对方一眼,即便暗中有监视的人,也丝毫不会察觉到任何破绽。
按吴阶平说的时间,冯佩之请假到了北京医院,在骨科病房找到了周仁厚。虽是初次见面,但周仁厚对冯佩之非常热情,这让很长时间没有人敢搭理的冯佩之很是感动。周仁厚为冯佩之检查之后,写了一个诊断书,上写:腰椎间盘突出,建议免除劳动,休息3个月。冯佩之明白这是吴阶平暗自帮助自己。有了这张假条,冯佩之的境遇改善不少。3个月后,冯佩之需要到“造反派”指定的医院复查,医生只要看到最初的诊断书上署的“周仁厚”之名,出于尊重,都是按照他的医嘱写下来,于是冯佩之凭借这张诊断书,免除了重体力劳动改造之苦,一直到了“文革”结束。重获“解放”之后,心怀感激的冯佩之专程去看望周仁厚,老教授笑着说:“你哪里有腰间盘突出!”
冯佩之的工作后来几经调动,从北京第二医学院到北京师范学院,“文革”后,先是到八机部做副部长,后来又到北京工业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做党委书记。吴阶平出任协和医科大学校长兼医学科学院院长后,他找到分管中组部的宋任穷,坚决要求把冯佩之调到协和做党委书记,两人于是有了第二次搭档,其友情也一直延续下来。冯佩之说,一直到吴阶平当人大副委员长,每年大年初一,第一个到冯家来拜年的,一定是吴阶平。
因为腿脚不便,冯佩之没有参加吴阶平的追悼会,他让老伴和女儿代表自己去了八宝山。回来之后,他细细地向女儿问起:吴伯伯变化大吗?瘦得多吗……“我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好兄弟……”老人家长长叹了一口气。
“国之大医”
“我们国家的名医很多,在医学上做出突出成绩的人也很多,可是像吴阶平这样全面的人,各方面都比较优秀的人,在我遇到的人里面还没有找到。”董炳琨说。
毕业于上海医学院的华杏娥原是协和医院内科医生,后来被调去任吴阶平秘书。华杏娥告诉本刊记者,吴阶平非常重视教育。在协和医学院任校长期间,每年他都要亲自给新生上第一堂课。他给这些未来的医生讲从一开始学医,每一步应该怎么样走;吴阶平经常举外科大夫做阑尾手术的例子,他说:“阑尾手术谁都会做,但是这里面的学问很大,医生做得有好有坏,阑尾炎有轻有重,有发脓的、有死的,就是告诉学生别看是普通小病,其实里面的学问很多,要思考,并且要通过实践来提高。”
1982年,由吴阶平主持编译的《性医学》面世。其实对青少年进行性教育,是周总理生前多次向吴阶平提及的一个愿望,吴阶平也一直以此为自己的责任,并成为打开性教育这扇封闭已久大门的关键人物。《性医学》出版后,轰动一时,书店甚至将它和那些滞销书捆绑在一起销售。“书摊上都打着‘吴阶平性医学’的招牌,我说,吴老不得了,街上都打了你的名字,吴老也有些无奈:怎么能这样子。”华杏娥微笑着回忆。吴阶平还有一个愿望是在学生中进行科学的性教育,为此他在《红旗》杂志上发表《青年的性教育刻不容缓》一文,呼吁制订相关教材。可是他的建议迟迟得不到批准,历经8年多,直到吴阶平当上人大副委员长,此事才有转机。
提起吴阶平,华杏娥最深的印象是“聪明、能力强”。华杏娥说,当时吴阶平身兼数职,既要管理行政工作,参加学术活动,还要出席许多外事活动。“他一个人兼顾这么多,但是‘忙而不乱’,千头万绪他都处理得非常协调,从来也没有见他着急的样子,再多的事情他也从来不发火,不埋怨。”华杏娥说,吴阶平当时还担任“新药审定评审委员会”主任,每一个新推出药品都要他签字。可是新药申报的材料都非常多,堆在地上有1米多高。事务繁多的吴阶平不可能全部仔细看完,但是那些冗长的材料,他只看几眼,便会一下子就看出其中要害,这份超常的智慧和能力让华杏娥佩服不已。
有一件小事让华杏娥印象深刻:“有一次他在跟我交代工作的时候,财务处的一个小女孩敲门进来给我一张支票,我看都没看,顺手交给他。他看了一眼马上说,少了一个零。”这是很大数目的一笔基金,华杏娥惊出一身冷汗。但吴阶平却没有说什么。“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他不批评比批评还厉害。”华杏娥说。
“无论是给毛主席的医疗,还是给门口的一个工友看病,他都一视同仁。”华杏娥说,协和的工友都喜欢吴阶平,有什么毛病也“吴大夫吴大夫”地找他,吴阶平也从不拒绝。为吴阶平做秘书这么多年,华杏娥从没见吴阶平发过脾气。有一次,清洁工刚刚打扫完毕,地上比较湿。去办公室的路上,吴阶平脚下一滑摔了一大跤,把华杏娥紧张得要命。那时吴阶平已是七旬有余,可是他爬起来就走,还嘱咐华杏娥不要埋怨工友,“是我自己不小心”。
吴阶平的第一段婚姻有着浓重的旧时代色彩——他的第一任妻子赵君恺是父亲为他定的亲。当年,在燕京大学医预科学习时,16岁的吴阶平居然已经结婚,这成为校园一大新闻。吴阶平戏称自己是“包办的自由婚姻”,与赵君恺关系也很好,两人共同生活了45年,直到1978年,赵君恺因为严重的心肌梗死引起突发性心脏破裂去世。几年后,他与高睿重新组织家庭,又相携走过近30年。
华杏娥精心保存着她与吴阶平在2006年的一张合影,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吴阶平。之后不久,她就听说吴阶平患了感冒,不久就住了院;“后来听说他吃饭呛到了,就给他下了一根管子,直到肠子里,一直是鼻饲,也无法吃饭,一直就没出院。”半年前她听说吴老住进了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直到后来传来去世的消息。“看着这些照片,挺怀念他的……”华杏娥眼圈红了,低头看着她特地找出来的那些照片。在每一张照片上,吴阶平都在温和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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