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来自河南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蒋介石并不相信——或者假装不相信河南的灾情,白修德当面给蒋介石出示了灾区人吃人的照片,蒋介石沉默了。接下来的结果自然是人头落地,洛阳电报局的发报员因为“泄露机密”被枪毙了。白修德的介入使河南饥荒大白于天下。直到10月,国民政府才派出两名官员前去调查灾情。10月底在重庆召开的第三届一次国民参政会上,河南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提出《河南灾情惨重,请政府速赐救济,以全民命而利抗战案》。之后,蒋介石下拨2亿元救济款,实际到帐只有8000万元,而且大多并没有落到饥民手中。所有的官办粥场都形同虚设。新年之际,又从河南征收了170万大包(每大包200斤)小麦用作军需,这对河南灾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九四二》中有一个桥段: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冈村宁次在飞机上巡视河南灾情,日军军官陈诉日军兵力不足,战争不利。冈村指出中国最大的弱点是政府对民众极其冷酷,如果能帮助水深火热中的中国民众,则必然扭转战局,击败貌似强大的中国军队。冈村要求日军以军粮赈济中国灾民。军官们疑惑不解:“……可是他们是中国人啊!”冈村宁次说:“别忘了,他们首先是人!”毫无疑问,这句“他们首先是人”是这部电影最为刺耳的台词。
在中国官方历史中,冈村宁次在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时期,曾推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杀光、烧光、抢光)政策,造成数百万华北平民的死亡,但冈村宁次指出,他真正实行的是“三不”政策,即不杀、不抢、不淫。从真实历史来看,冈村宁次似乎并没有撒谎。事实上,“三不”也比“三光”更高明更厉害更符合日军当时的战略思想。冈村此举意在对日本军队的战争行为进行约束,提倡“良心至上”,以此收买中国民众的人心,实现儒家传统理想的“王道乐土”,从而彻底征服中国。如果说战争中尚有一拼的话,在这种国家层面的文明对抗中,当时兵匪不分的中国军队根本不是军纪严明的日军的对手。在日军和中国民众共同形成的强大压力下,至少有40万国军不战而降。
因为冈村宁次颇具政治家头脑的卓越战争指挥能力,他被晋升为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可惜不足一年,强大的日本战车就被美国的原子弹击溃,中国因此得救。1945年9月9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举行,冈村宁次作为日方代表在投降书上签字。1949年2月,中国国民政府军事法庭经过审判,冈村宁次“无罪释放”,返回日本,1966年去世。
二
与其说《温故一九四二》是一部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口述性质的报告文学,它以民间传统的口口相因述说了一个关于饥饿和饥荒的往事。在《温故一九四二》序言里,刘震云这样写道:“一九四二年,在我的家乡河南,发生了吃的问题。”这句话也成为电影的开场白。
“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刘震云出生在河南延津,在一九四二年大饥荒中,他的二姥娘、三姥娘都做了流民,二姥爷、三妗子都饿死在逃荒路上。《温故1942》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个饥民用刀子割一个“死人”身上的肉吃,刀子下去,“死人”呻吟道:我还活着哩……
事实上,“人相食”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起初是劫路杀人吃;后来发展到进家偷人吃;再后来,又出现了买人吃和买人杀肉卖的事;最后发展到吃亲人。”这是光绪年间的一份记载。在白修德的报道中,成群的野狗啃食人的尸体。从灾民的口中,这个美国人才知道吃人已经不是问题,吃死人还是吃活人才是问题。不少灾民都声辩自己只吃死尸,没有吃过活人。一个父亲被控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杀掉吃了,这位父亲辩解说是在孩子死后才吃的。
在这场灾难过去20多年后,报道这场大饥荒的白修德获得了迟到的普利策新闻奖。2012年——在这场饥荒过去整整70年之后,冯小刚将这一天灾人祸的历史悲剧搬上银幕。为了这部震撼人性思考的史诗巨制,冯小刚和刘震云整整筹划了将近20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希特勒和纳粹屠杀100多万犹太人,这件事情全世界都知道,非常震惊。但与此同时在中国河南发生了一场旱灾,饿死了300万人,很少有人知道。不要说外国人,中国人也很少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毫无疑问,这是一部良心之作。
前有《金陵十三钗》的“蝙蝠侠”传奇,如今,投资达2亿的《一九四二》毫不意外地请到了两位奥斯卡影星加盟:扮演《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的阿德里安·布劳迪和扮演传教士梅甘的蒂姆·罗宾斯。前者因为《钢琴师》一举成名,后者以《肖申克的救赎》风靡中国。布洛迪曾说:“四十年代是一个悲伤的年代,告诉我们自己是那么的脆弱,我们绝不能让这段历史重演。”从《钢琴师》中饥寒交迫的难民到《一九四二》中的历史记录者,从肖申克监狱的囚犯到中国灾难的拯救者,在冥冥之中,这种机缘巧合似乎真的是一种天意。在不可思议的历史中,中国没有上帝,洋人充当了拯救中国人的天使甚至上帝。电影中的张涵予对蒂姆说,如果魔鬼总是赢了上帝,那他为什么还要信上帝呢?蒂姆一时无语。拍完电影后,冯小刚感叹“老天爷的帮助”。
20年前,李雪健在主旋律电影《焦裕禄》中饰演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20年后,他又在《一九四二》中饰演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从县委书记到省主席,从40岁因饥饿而死的焦裕禄到60岁淡泊权力的李培基,李雪健都试图展现一个为民请命的中国传统清官形象:焦裕禄追着火车劝阻饥民逃荒,李培基面对逃荒的难民向蒋鼎文求免军粮,这一幕何其相似!
因为王朔和刘震云这两位文学大师的介入,冯小刚的电影水准明显要高出中国大多数导演,甚至使单打独斗的张艺谋也越来越显出思想艺术上的落后。作为一个成功的娱乐片导演,中年以后的冯小刚令人惊奇地多了一些思考和批判,开始对电影产生了一种严肃的抱负和敬意,人性的追问逐渐出现在他的电影中。从《集结号》、《唐山大地震》到《一九四二》,越来越成熟的冯小刚并没有走向圆滑和世俗,而是更加深刻和谦逊,终于在他54岁时,第一次将镜头对准最代表中国的农民。可以说,没有了葛优的《一九四二》让人们看到冯小刚的华丽转身,他正从一个斗升市民嬗变为一个思想精英。面对他的最后一部胶片电影,冯小刚已经不再关心票房;甚至说,也不是“忆苦思甜”那么简单。从这一刻起,一个中国电影界从前的大腕终于变成了一个中国电影界今天的大师。《一九四二》在罗马国际电影节进行全球首映之后,英国《卫报》的影评不吝溢美之词:“导演冯小刚通过《一九四二》展现了他驾驭和呈现一部史诗的能力。他让世界知道了这段黑暗的中国历史。电影情绪十分克制,但又让人深受触动!”
《赛特巴莱》、《白鹿原》和《一九四二》是2012年华语电影最大的收获,这三部方言化的史诗巨制将华语电影提升到全新的人性高度。厚积薄发的《一九四二》显示了冯小刚对电影和对历史的诚意。相比高全安的《白鹿原》,《一九四二》的历史场景更加丰富而宏大。前者用时间线叙述了一个传统乡村的村史;后者则多线并进,展现了一场灾难中的众生相。超强团队阵容的《一九四二》也更加严谨和成熟,比如为了展现农业时代的社会风貌,所有演员都接受了强迫减肥。张国立进入剧组一个月就瘦了17斤,整部电影拍了5个月,他一共瘦了24斤。饥饿导致的低血糖使他常常连走路说话都感到困难,几乎要倒下。影片中逃荒的大场面动用了2000多名群众演员,艰苦的环境竟然使不少难以忍受的群众演员逃跑了。
在整个社会沉迷于低智和娱乐的时代,与其说《一九四二》是一部沉重的电影,不如说它是一部让人不得不回到思想的电影。无论是悲悯还是刻薄,无论是愤怒还是绝望,对暴富的当代中国人来说,思想无疑是最后的奢侈品。《一九四二》对于冯小刚,就如同《活着》对于张艺谋,但无疑前者的视野和思想更为广阔而成熟,甚至从运作上也更为成功——《一九四二》竟然通过了禁忌重重、布满“纸枷锁”的中国官方审查。相比之下,新锐导演王兵的电影《夹边沟》对饥荒的呈现更加冷峻和真实,却无法通过中国官方可怕的审查机器。
当然,为了满足权力意志,这部共党缺席的电影不断穿插日本空军对中国难民的轰炸,特别是最后日本兵对“拴柱”的虐杀,这与《赛登巴莱》对同一时期日军的塑造形成鲜明的对比,说明中国电影仍然难以摆脱对日本人面具化和妖魔化的窠臼。
诚实的说,《一九四二》绝不是一部可以坐在沙发上吃着爆米花或薯条看的电影,甚至它也不需要人们的掌声。冯小刚不是冯小宁,《一九四二》也不是《举起手来》,它不会带给人们以酒足饭饱后的意淫与快感。《一九四二》无疑是冯小刚最有具诚意的电影,它没有《集结号》那样的煽情,也没有《唐山大地震》那样的主旋律,镜头语言如此平静和朴素,以至于“没有态度”,这其实是一种对历史的尊敬。《一九四二》即使没有完全复原那个历史场景,至少也为每一个河南人和中国人打开了一个尘封的族谱,告诉你来自哪里。
如果说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和冯小刚的《一九四二》是一座纪念1942大饥荒的墓碑,那么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和王兵的《夹边沟》就是一座纪念1958年大饥荒的墓碑,这两座墓碑无疑是当代中国人心中最沉重的两块石头。在一个欲望和娱乐时代,历史与真相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文学与电影一起,证明了良心在中国依然存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勇敢面对,证明了人类是一种会思想的灵魂动物,而不是一个个“吃货”。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