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现转机,对我们来说是根本想不到的。1970年初夏,突然有一个第26号文件发下了,内容是检查知青待遇的落实情况。地区、县里的检查组不断到村里来,不光听大、小队干部说的,还要听我们说,到我们的住处去看。又传达了一些文件,才得知枪毙了些强奸女知青的人,而且是有职务的人。一时间,我们的处境得到了明显的改变。记得最主要的,是国家保证我们的年均口粮吃到504斤,不足部分由粮站供应。同时,村里也用个别知青当小学民办教员,大队搞文艺宣队也用了知青,县里知青安置办公室每年还要开个会,公社也开会。渐渐地,我们这些在大山里插队的人,就觉得日子过得有点活泛劲儿了。
说点儿快乐的事吧。那年盛夏,一个美差落到我的头上:公社成立了广播站,抽我去写稿子。我去了,每天有五毛钱误工补贴。最让我兴奋的,是可以吃到白面饼。公社伙房只有一个老师傅,打饼时就找我去帮忙。广播站就我一个人,除了写稿还得管设备。我对那些电门线路总也弄不明白,但对打白面饼很感兴奋,很快就取代了老师傅变成了“主打”,他则负责烧火。我很高兴,同学来赶集,也很羡慕。
不料乐极生悲,就出了大娄子。到公社一个月时,晚上武装部长开广播会。我将l8个大队线路连好,再把麦克风接在“三用收音机”的扩音功能上,会议就开始了。这种方法以前使过多次从未出差,“三用收音机”一旦扩音,就不收音。然而那天却出了意外。武装部长讲时,我戴着耳机监听,忽然就听到一阵音乐声,接着就是“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对中国听众开始广播。”我愣了,这是哪来的声音?又播了一遍后,我猛然明白了,扑上前拽出麦克风插头,收音机顿时大声播起来!
完啦!播了敌台,在当时是重大政治事件。转天上午,县公安局的车就来了,我被隔离在另一小屋里。我才见过通报,邻县一播音员因同样的错误被判了6年。我等待着厄运的到来,又后悔不如在生产队耪地。时至中午,伙房飘来打饼的香味,公社领导叫我出来,说是收音机出故障,没你的事,你回村干活去吧。我夹起行李就跑,心说你以为白面饼是那么好吃的?但我又明白,人家简直是救了我一命。故此,日后我成了作家写乡镇干部时,笔下总是留着分寸。有评论家说我写得不深刻,我不管,我与乡镇(那时叫公社)的情分,他们哪里知道。
不过,这件事还是影响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县里开知青会,我去了,要在会上发言前,县革委政治部还打电话调查我在这事中的责任。还有就是我上大学,也因此受挫折。那是1972年初,我回天津过年。那时已经有推荐上大学一说了,我念书本来就不错,也不知怎的动了心,就大着胆给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写封信(写信胆大,当面胆小)。不料喜从天降,正月初六接到电报,只5个字:速到县体检。随即告别父母上了路,其时大雪漫天。在滦县下火车,得知山道雪大班车不发,住进冰凉的小店,度日如年。雪停之后,有大卡车(没篷)去压雪道,讲明出危险概不负责。我头一个买票,200里路,在寒风中走了一天,天黑到县城,人快成冰棍儿了。
但心中仍然高兴,毕竟赶上了体检,而且只有我一个知青,还听说要去的是天津医学院。随后即回到生产队,每日里好好劳动,耐心等待消息。一等就等到盛夏,天火辣辣的热。那天的活儿是给社员家的猪打预防针,我负责将猪按倒(猪不让按)。这时见一公社干部,忍不住去打听,人家说你可是傻老婆等汉子啦,被录取的早上学了(那年春天入学),你政审没过关。我不能再说什么,把一腔怒火全发泄在猪身上,专拣大个的逮。一个大公猪猛地一拱,我脚下不稳一头撞在石头墙上,顿时眉梢破裂,鲜血流得半个脸通红。没有药,抓一把旱烟末子(据说有消炎功能)敷上。傍晚收工,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夕阳走,自己都有点挺悲壮的感觉了。后来听说,政审不合格除了家庭出身,出过“敌台”好像也是麻烦之一……
好在那时已有了“选调”参加工作的。那对知青来讲,简直就是东方红太阳升,先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只不过那个梦的实现需要等待,而等待的日子很难熬。我插队5年,虽然今天说来并不后悔(其实也不是后悔不后悔的事,你后悔又能咋的),但实话实讲,当初内心始终处在矛盾之中,嘴里当然得说要扎根一辈子,但躺在炕上就想啥时能离开这里。不怕有谁笑话,都坐下毛病了,直到现在,偶尔还梦见在乡下插队,不由暗叫“怎么还没选调呀”。醒来庆幸多亏是个梦……
1974年以后,又有一批小知青到村里插队。但他们集体吃住,还有带队的,与我们当初完全不一样了。跟他们聊起我们刚来的情况,他们不可理解。村干部和社员也不愿提起那段事,觉得做得不大合适。我现在写这些绝不是老账,只是想说人的权利和尊严如果在法制被破坏的情况下,是很难得到起码的保障的。而“运动”,曾经或永远是造成这种现象的载体。包括知青在内的许多人饱受其苦,许多知青终生受此影响:没学历,早下岗,负担重。因此,日后难得聚到一起的,往往是在事业与生活上打拼得不错的少数人。而更多的人,是不愿意出来再聚了。往事对他们来说有些不愿回首,而现实又让他们在满足的同时,还有不少忧愁。“插队”已变成历史烟云里的一个词,但含在这个词里的众多记忆,却是无法消失的。
前几年我们一些知青编了本书,写插队往事,起书名时起了个《青春无悔》。我也同意。有朋友说“青春无悔”呀、“感谢苦难”呀什么的,都是凤毛麟角们的矫情。我想,悔与不悔,谢与不谢,终究是个人心中的感觉,又会因人而异,而青春已逝和往事苦难的真实是变不了的。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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