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山里的天气很冷很冷,冻得嘎巴嘎巴的。我们随着拉行李的大车沿着河套又往回走了近10里路,来到了一个叫和平庄的村子。和平庄有5个生产队,500多口人,在当地就算是个大村了。进村时,许多社员围观,可以说能动的人都出来了。但没有欢迎仪式,也没有红旗和掌声。在大队部里,我亲眼看到大队干部是怎样安排我们的。按本意,我们很希望大家在一起生活。可大队革委会主任丝毫也没理会我们的要求,他对5个生产队长说:一队俩,要男要女自己报。结果不过一分钟,就扒拉出5对,随后我和另一个男生就分到第五生产队。那是一个最穷的队。行李搬到房东家,头一顿饭有一个老娘子给做的,她是生产队长的妈,做这顿饭给记半天工分,米汤泔水全归她。转天就自己做了。可想而知,两个半大小子,往下的日子会过成什么熊样。有这么一个细节很值得思考:当时和平庄并不是一个非常穷的村子,村里有三分之一已是瓦房。能腾出一间屋(对面屋)的人家亦不少。可是,我们6个男生,竟然有两户4人没有房东。简言之,即对面屋或是生产队仓库,或是无窗无门的破房,而住人的这间屋是现收拾出来的。我有房东,但那家显然条件较差,屋里不过收拾出半铺炕,炕头和地下堆着农具和杂物。我睡下的晚上,一阵阵呼噜声在窗根下响起,天亮才发现窗下就是猪圈,天热了满屋臭气。
尽管日后我们与房东及众多的社员相处很好,有些人甚至后悔为什么不把知青放在自己家住,但当初谁家都不愿意收留知青,应该是个事实。而这又不是社员的过错与失误,根子显然是在接受“再教育”这3个字上。
当时,农村的阶级成分自土改一路“世袭”下来,哪怕是刚出生的孩子,如果他爷爷是地主,他也就是地主。对此我们很不理解,曾和队干部说应该从孩子父亲那论出身。人家说要是那样,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因为眼下这批年富力强的“地富”,其实土改定成分时还都未成年或刚成年。因此,阶级斗争如果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地主富农就得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得有,不能断捻儿。“捻儿”即油灯棉捻,断了捻儿灯就不亮了。
大概上面也了解这种情况,感觉到这样对地富子弟不公平,于是后来就有了政策,称地富“子弟”为“新社员”,又为“可教育好的子女”。但无论如何变称呼,也变不成贫下中农。对此,有的“子弟”干脆不领情,说叫来叫去太麻烦,不如叫“地富子弟”明了。农村不同阶级成分所带来的后果是明显的,以至于稍懂事的孩子就知道自己家是贫农,哥哥可以参军。而“子弟”和他们的孩子则明白,如是女孩长大可以嫁出去,是男孩就娶不上媳妇了。忽然有一天,在地里干活,一个十来岁的贫农孩子指着我说:你们是在城里犯了错误,才下放到这来接受再教育的,其实就是“子弟”。
我愕然。身边的社员都默默无语地听着,表情是不反对,还好,没跟着应声。但很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青龙这里比较困难,社员家吃饭习惯喝粥。米少,就熬稀粥。有一段顺口熘很出名,即“一进青龙门,稀粥两大盆。盆里映着碗,碗里映着人。”大约到村里也不过20多天,和社员熟了,干活时就闲聊。有的社员也爱说,就说了这顺口熘。我记得我还让他说两遍以便记住,好日后说给别的同学。突然间大喇叭就喊,开全大队的会,社员就都聚到大队部前的空场。空场边有棵大榆树,我们男知青自然凑到一块坐在树下。会开了,是批斗地富分子。把人揪上去一熘,就见有数人是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看来是早有安排,大队干部说有人散布今不如昔的反动语言,说啥稀粥两大盆,把他揪上来。我还四下瞅这是要揪谁呀?不料民兵冲着我们走来,转眼间,我们中一个男知青就被揪了上去,和地富排在一起!真是吓死人啦。幸好那天比较“文”,只动口,没动手。当时我的心怦怦跳,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还好,跟我说顺口熘的是个贫农,而跟被揪知青说这话的是地主,偏偏他听后又跟旁人学说,我还没来得及学。
斗地富同时斗知青,渐成风。不久,全公社开大会,能有上万人,黑压压的,在公社中学操场搭高台,还有贫宣队主持,一声喊,就把另一个村的知青揪了上去斗了。罪行是不好好接受再教育,踢生产队长。详情是队长喊他下地干活,他头朝里睡,不动,队长拽,他眯瞪瞪踹了一脚。
那次大会影响极坏,知青在社员眼中地位每况愈下。我们的信件都是邮局送到大队部再捎到各生产队的。大队干部很随便的就拆开看,生产队长则要你买烟来换。最可怕的是有人开始打女知青的主意了。三队一个人高马大的大光棍子,是大队种马的配种员,力气极大,与人打赌,站在当街不喝水,一口气能吃下二斤干豆片。就这位谁见谁怕的野汉,他相中二队一个女知青,酒后就把女知青堵在屋里,要谈谈心。后来他交代说他只是要和女知青交朋友搞对象。具体细节就弄不清了。但那女知青当年回津探亲就再也没回来,理由是受刺激得了病……大队革委会主任审这光棍儿时,派我和另一个知青把着他。要说我们也是正当年好力气,可让他一甩,就把我俩甩到一边。可想而知,他要和女知青“谈心”的情景该有多么可怕。
事态的发展显然是走向失控,除了政治上的偏见,生活对我们来讲则意味着艰难。秋下分口粮,我背着口袋在场院排队,毛着(带皮)每人每年360斤。一天不到一斤精粮,而我一顿吃一斤饭也就是将饱。社员家有小孩(生一个孩子就有360斤口粮,极大地刺激了生育积极性),而且不是一两个,小五小六小七小八,大人孩子搭配,又有自留地,日子尚能过得去。知青一两个人,又正是能吃的年龄,就很难了。那时粮食是绝对不能个人买卖的,没有办法,只能从城里家中带些来。这个县的知青主要来自3处,一是本县的。他们的父母多在县城当干部,插队的地方是事先挑选的,回家方便,捎东西也方便。二是承德的,而且是同一个矿区的学生。他们的父母都在一个单位,对自已的孩子有关照的便利条件。三就是我们天津知青,人多,前后有上千人吧。我们回趟家不容易,回来顶多扛些挂面,又要送礼,从大队干部到小队长,再到房东和关系不错的社员,自己基本留不下。所以,能不能吃饱肚子,对我们第一批知青尤其是男知青,成了一个大问题。吃了上顿,不知下顿饭在哪儿。说来好像好笑,但我确实亲身经历了。那时知青除了有被人“再教育”的特殊性,没有任何被关照的地方。
当时国家是按人头给了安家费的,但给多少,怎么花的,我们一概不知。隐约的我听队长说过一句,钱给花了,给牲口买过草料了。后来上面要来检查建房情况,他们忙把生产队的库房截出两间,灶台连炕,没隔断,没顶棚。买了一口锅,一个缸,一领席,两把锄,这就是我俩的全部家当。房子远在村边,没有院,四下全是庄稼,也亏了傻小子胆大,不然真不敢住。
把知青分散开来,是这个县的一大创举。知青聚堆爱惹事(内部打架或与社员打架),而拆零散了,每日随着生产队的钟声下地收工,时间长了,人就变得老实听话或者说麻木了,让干啥就干啥。再加上也没有人告诉什么新的信息,我想如果不是其他一些知青多的地方为命运而抗争,我们跟着沾光,几年之后,我们肯定就彻底变成山里人了。记得后来我的最大理想,就是娶个媳妇,养一口猪,一群鸡,收工回来,家里能有一锅热饭。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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