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369”们仍对自己被算少工龄而愤愤不平,但在张维敏来,这却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她的退休工资是一百来块钱,10年间缓慢地往上涨,医疗补助则是工资的3%。而当谢虎礼退休后,他们的门诊报销可以达到90%,住院报销额度的上限是28万。她问丈夫,“这是为什么呢?你们是逃回来的,我们这一拨却老老实实干到了退休。”
那一年,张维敏去参加知青聚会,她在一张要求提高新疆退休知青社保待遇的“六千人联名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此后,她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驻上海办事处上访。当一名官员要求推选代表时,她站了出来。李凤娇还记得张维敏的话:我们这一代人为祖国建设贡献一生,我们牺牲青春,毫无怨言。现在老了,落叶归根,希望父母来解决我们的问题。她觉得她说出自己的心声,如同大多数人,她推选她为代表。
尽管张维敏身患多种疾病:高血压、心脏病、严重风湿症……但她从来都是个精力充沛的争先进的人。在青年时代,她屡屡在摘棉花劳动中夺得第一名。她总是天没亮就打着灯往地里出发,一直劳作到晚上才回家。谢虎礼总是教育她,干多干少每天都是一块二,何必那么积极,他甚至偷偷把闹钟调晚几个小时。
从2003年开始,张维敏就在奔波中――争取医保,争取和“369群体”享受同等待遇。每周三,他们就到政府门口表达诉求。张维敏总是站在人群中央,拿着扩音器喊……
吴祥志第一次见到张维敏时,她正在代表身后的老人们向政府表达诉求,他觉得她说出了他多年来的心声和委屈。往后,为了他的户口,张维敏奔走相告,五六十人站了出来,到街道讨要说法。他终于获得口头承诺,问题将得到解决。
8年来,张维敏每天忙到深夜。在儿子的记忆中,家里电话响个不停,一听到需要帮助的,张维敏就一瘸一拐地跑出门去。“家里的事她从来不这么积极。”女儿说。一次次上访,一次次谈判,知青们的待遇终于有了改善,门诊可以报销了,从40%到75%再到85%。
世博会前夕,张维敏写了公开信,让知青们息访。她写道:“我们不能做破坏国家形象的罪人!我们应表现出高度的责任感,配合政府营造一种清平世界的和谐气氛!任何时候我们个人天大的事都不如国家的事大!”
两头都是弃儿
上海虹口公园。老远就听见欢快的音乐声,老人踏着节奏翩翩起舞,他们身着新疆维吾尔族服装,扭动脖子,轻摆手腕,忘情地转圈,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这是新疆刚运过来的!”张团长伸开手,给记者递来葡萄干。这位上海阿凡提歌舞团的创办者鼻子下还夹着两撮往上翘的假胡须,笑起来一跳一跳的。每逢周六,张团长都要和其他的老知青群体在这里跳新疆舞。
2000年,从新疆退休回来的张团长,感到满大街都是异样的眼光。他一个人跑到公园跳起了新疆舞,“我想证明,新疆回来的知青不是萎靡不振的。” 张团长这么认为。
先生站在一边教授围观者舞步。他已经跳了将近十年,至今没法习惯上海的精致和优越。他跳新疆舞,上新疆馆子。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忘却回到上海的失落感。
为什么要回来呢?“落叶归根。”他指指大树,毫不怀疑自己朴素的情感。可他又总是怀念过去的时光,这时光自动剔除了痛楚,它是青春,是友谊,是豪迈的生活。
在这个公园的一角,另外的知青们松松散散地站着。他们拉家常,更多时候,他们彼此不说话,晒着太阳,静静围观跳舞的人群。
“都是苦中作乐。”另一位退休归来的知青则说,自己有一肚子委屈,却无处申诉。他想,只有等到见马克思的时候,他再慢慢诉说了。
而这样的诉说,送葬人吴祥志已经听得太多,他把这些故事全装在了心里。这几年,他回过两次新疆,看到从前的地窝子变成了一排排新楼,走过的泥泞小路铺成了柏油大道,当年他们住过的房子如今住进了年轻力壮的新工人。
在这个崭新的世界,他想起自己听过的经历过的故事,想起他们这一代人的心血。但他又有一种陌生感,除了档案,这里似乎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了。
“新疆说欢迎我们回去,可是真要回去他们也不欢迎,我们已经老了。”他说,他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经济学原理,也理解了为什么自己“两头都是弃儿”――作为异乡人,他对新疆失去了利用价值;作为本土人,他对上海未曾有利用价值。
“上海肯定想,我们从未对这里有过贡献,为什么要负担我们的养老。可是当时,是它把我们送去的。”历史的债务,要由谁来承担?为什么要去新疆?为什么又要回到上海?
他要养活自己。可对于未来,他已经没有把握了,那套知青们集体为他争取来的房子,也随着张维敏的被捕变得虚无缥缈。
半年前一个早晨,一群警察走进张维敏的房子,说要找她谈谈。前一晚,她忙到凌晨5点才睡下。丈夫谢虎礼叫醒了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边穿衣服边唠叨着:都8年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此后,家人再也没见过她。2011年12月23日, 法院二审宣判,因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张维敏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3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莉、李凤娇为化名)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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