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艾莉生气了。在北京,她说,“看病时间很长。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把胶体涂在你身上之前还会加热。”我问他们还怀念中国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说到一种腌制蔬菜——酸菜。到了公寓,艾莉又说:“在美国太寂寞了。这里可做的就只有购物。”
对于批判生育旅行的人们来说,这个问题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在法律上也一样。外国人带着钱涌进美国生子,然后带着美国护照回家,这本护照能让他们的孩子进入美国的公立学校学习。不仅如此,这些孩子有公民身份,等到21岁,他们就可以帮助父母和直系亲属同样成为美国公民,这就使得生育旅行意味着整个家庭的移民。和非法移民相比,这部分移民的数量还相当小,但在此前,美国公民身份是全球精英眼中最有声望的东西,可以理解,这样的看法也许就要遭遇挑战。
根据联邦修正法案第14条,除去外国外交官的孩子,每个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公民。修正法案的初衷在于对先前的奴隶授予公民身份,1898年由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判决的黄金德案则将生来就有的公民身份延展到所有人身上。该案件中的黄金德父母都是中国人,他本人在美国出生。由于当时针对中国移民的禁令,他的公民身份遭到了否认。
生育旅客若是在面签时说谎则可被控欺诈,但实际上,他们最有可能受到的处罚就是将来申请签证时会被拒签。(去年美国一共向中国公民签发了140万份旅游签证,申请旅游签证的中国公民90%都会通过。)嘉里·霍多洛夫(Gary Chodorow)是一名在北京工作的移民律师。他曾为因被怀疑面签时说谎而遭美国拒绝入境的中国客户做过代理,他认为政府为阻止生育旅客进行的努力漫无目的,他对此感到惋惜。“实际上他们通常都不会遭到处罚。”他说,“起诉一小部分人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马克· 克里科里安(Mark Krikorian)是移民研究中心的执行董事。该中心位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是制定更加严格的移民法案的智囊团。克里科里安认为,生育旅行玷污了“公民身份的互惠性”。他指出,如果情形发展到最坏,也许就会导致他的儿子被派往海外参与军事行动,作战的目的则是为解救一位与美国几无联系的护照持有者。 “现在的问题在于,公民身份是公民之间的一种社会契约。”他说,“你没有成为社会化的美国人,你不知道7月4日是怎么回事,不看美国电视,不为社会做出贡献。而非法移民的孩子至少还通过社会化成为了美国公民。在这个意义上,非法移民带来的问题也许还没有生育旅行严重,尽管前者的问题要大得多。”
另一方面,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一位名叫本村宏(Hiroshi Motomura)的移民法学者认为,生育旅行也可以作为一种筛选过程。他论证说,美国想要有钱财、有远见、有技能的移民者,那还不如要这些孩子的父母。父母们愿意花费数千美元,只是为了加大孩子接受优质教育的机会。“国会期待的东西他们全有。”本村宏说,“只是不可否认,他们用了迂回的方法。”他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班上有一位持有美国护照的中国台湾学生,这位学生在美国发展得很好。他也听说过不少情况类似的学生,他们都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了美国。“我们兴许怀疑这些中国孩子会不会变成美国人,”他说,“但我认为,那些回到这里的孩子都会变成美国社会的一部分。”
皮特的朋友韦斯利(Wesley)去年带着妻子来到美国产子,他认为他们这些人应该得到美国人更加热情的欢迎。据他说,这么多人来美国,是因为“我们和那些墨西哥人,还有来自福建的中国人都截然不同。”他说,“我们教育程度高,经验丰富,在我们自己的领域内多有建树,喜欢美国的生活方式。”
我问皮特和艾莉,像他们这样拼力为孩子买公民身份,是否会觉得不够正当。此时他们显出了近乎挑衅的神情。“我们有两个孩子,”皮特说,“为了他们,我们尽力做好一切。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2015年1月18日,我接到了皮特发来的短信:“本(Ben),晚上7:30,我妻子生下一个男孩,体重8.5磅,身高20.5英寸。母子平安。”
一个温暖的早晨,我又一次来到Pheasant Ridge,皮特正忙得晕头转向。曾经整洁的公寓内如今堆着鞋盒、婴儿床、婴儿车和旅行箱,堆了足有6英尺高。他们的新室友是一位来自上海的会计师,她在卧室里来回走着,正给她新生的孩子喂奶。一堆堆盖着薄膜的汤碗和空奶瓶乱糟糟地放在桌面上。“孩子还没醒,”皮特小声说。卧室门内传出微微的啼哭声。过了一会,艾莉穿着长袖的豹纹睡衣,抱着孩子轻轻地走了出来。“他来了,”皮特说,“问叔叔好。”
皮特拿出了护照,用双手捧着,就好像那是一把仪式剑。他们花200美元雇人开车,把他们送到位于全美大道的帕拉杉夏公共图书馆,在那里提交护照申请。照片上,他们新生的美国儿子头枕在床上,眼睛也不看镜头。得再过上好些年,他才能在空白的签名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艾莉于三周前分娩,这就意味着她依旧处在中国人所说的“月子”内。在中国,产后的限制非常严格。中国人普遍相信,产后若是没能好好休息,那就会导致身体不好,患上慢性疾病。人们认为坐月子的女人连微风也得躲着,穿厚袜子,戒绝性行为,不能上网,不能洗头发。在北京生下长子熊熊之后,家人不让艾莉读书,她只能听着皮特在另一个房间里看电视。但在美国,她惊人地毫不在乎。剖腹产后一个星期她便开始洗澡,白天看《甄嬛传》——这是一部肥皂剧,演的是清宫内一名野心勃勃的皇妃施展阴谋的故事。很快,她和皮特离开公寓外出购物去了。
“最重要的一点,”她说起坐月子的事,“那就是保暖,别吹风。”我的眼睛移向敞开的阳台门,那里距离我们坐的地方才几英尺远。她轻蔑地摆了摆手。“有些规矩实在叫人不方便,”她说,“不论如何,那都是些老规矩。”
杨氏夫妇于两天之后飞回了北京,正好赶上中国农历新年。他们住在北京一片公寓区的高楼里,我和妻子到他们小小的公寓中拜访了他们。艾莉的父母在包饺子,婴儿则睡在床上。艾莉已经在讨论返回美国的事情。“看看中国的东西有多贵,”她说着,把一张瑞士莲糖果的照片塞给我们看,“一包巧克力要100元(约16美元)。我要疯了!”他们计划搬家,不过艾莉坚决主张不买贵的家具,“因为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要回去了。”
为和Pheasant Ridge的同伴维持良好的关系,皮特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名叫“美国宝宝的爸爸”,邀请了中国各地的80人加入。这些人有的是朋友,有的只是相识,还有的是朋友的朋友。他们都曾经带着妻子赴美生子,或是正打算这么做。第一次发送消息时,他这样描述建群的目的:“为有过美国生活经历的爸爸们提供一个开拓机遇的平台”。这个群的成员短时间内就超过了100人。
在他的微信群里,皮特指着名字祝贺新生儿的诞生,还分享一些激励人心的文章,比如“你的朋友圈何以意味着一切”。别的父亲则在群里发起投票:“兄弟们,你们的妻子回国之后奶量有没有变少?”这也是个互诉同情的平台。
但皮特和艾莉,还有成千上万和他们一样的中国夫妻要如何构筑起两个国家之间的生活,这还远未明了。从现在算起,他的美国儿子还有21年才能帮他移民,在此之前,他的移民方式只有几种。其中之一是受雇于一家美国公司,然后取得绿卡——这不大可能,因为他英语不好。另一个是通过EB-5项目为一家美国企业投资 50万美元——大约是他们为儿子取得护照时花费的15倍,每年约有1万名外国人通过这种方式取得公民身份,他们每人至少要在美国创造10个就业机会。无论怎样,皮特和艾莉的儿子也许最终根本就不能成为美国公民。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在现行规则之下,等他长到18岁,他就必须做出抉择:是继续保留中国国籍还是美国国籍。
皮特和艾莉离开两周以后,数十名国土安全局和其他机构的官员从Pheasant Ridge西侧的大门进入园区,他们得到授权,搜查11个房间。
在一间房内,一个姓黄(音)的女人穿着睡衣打开了房门,她还以为是星星月子中心的员工过来送吃的,或者是通知她有包裹。她的母亲和3周大的婴儿睡在里面。来人是3名身着制服的男子,还有一位中文女译员。译员一再保证黄女士并未被捕,可她依然十分害怕,她担心他们会把她驱逐出境,还会拿走孩子的社保卡。
“你来美国是不是为了生孩子?”一位官员问。他要看月子宾馆、妇产科医生和医院的收据。黄女士承认她曾申请过福利——妇女、婴儿和儿童特别补充营养计划(WIC)。按照黄女士的说法,这名官员变得严厉起来,“那是为公民提供的,不是为外国人,”他说,“谁告诉你可以这么做?”
“月子宾馆说的。”黄女士答道。
官员们说,她们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他们,然后就离开了。无论黄女士有多害怕,Pheasant Ridge还是很快恢复了平静。在建筑群的东面,也就是皮特和艾莉住过的地方,生活一切如常。在搜查期间,生育旅客们,包括老程、小江和周女士都香甜地睡着,平静地呆满了他们的停留期。他们在网上购物,去超市,驾车出游,吃烤肉,心满意足地把新烤的汉堡包发到微信上。突袭之后5个月内,Pheasant Ridge里的生育旅客无人被捕。另一家月子宾馆有10个人被控签证造假,但他们都已经回到了中国。国土安全局说,调查还在进行之中。
最后一次在美国见到皮特时,我们一道去Peter F. Schabarum公园散步,他经常在那里锻炼。大地和丘陵都覆盖着绵软的绿草,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皮特告诉我,如果他们还有机会搬回来,他想住在这样一座公园边上,那样他就可以带着孩子们去公园里跑步。他冲旁边3个蹦蹦跳跳的女孩点点头。“就和她们一样,”他说,“不用担心被车撞,也不会被坏人拐走。”
我不想叫他扫兴,因此我决定不向他指出,美国和其他地方一样,也有交通事故,也有坏人——更不用说奸猾的商人、卑鄙的政客和劣质的学校。皮特脑中对美国充满梦幻,他正在构想他的新企业——建立一家出租车公司,或者是房地产公司,也有可能自己开一家合法的、光明正大的月子宾馆。他乐于发现更大、更美的地方,如今他正想象着未来,那时候,他的孩子们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自己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他花了35000美元,倘若他能看到美好未来的幻影,也许这就足够了。
离开公园,我们试着猜测街上遇到的行人哪些是在中国长大的,哪些又是在美国长大的。有的直着走,收着手肘,压着步子,我们认为这是中国人的走法。有的摇来晃去,深得典型美式阔步之神韵。皮特拍了拍我的肩膀,开始模仿这大摇大摆的步伐。“再过10年,”他咧嘴笑着说,“说不定我也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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