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爱达荷州格兰治镇上一时轰动,因为有位中国老太太骑马进了城。这就是波莉・贝米斯,她在偏僻的鲑鱼河谷农场上住了50年,从未坐过汽车,更不知道电影是什么,当地报章称她为“现代的瑞普・凡・温克(Rip Van Winkle)”,也就是美国的刘姥姥。但她却成功使自己成为小镇备受爱戴的人――在那个排华的年代,这尤其不易。
2010年3月,《纽约时报》推荐书单中出现一本追述美国早期华工史的书《扑克新娘》(The Poker Bride: The First Chinese in the Wild West)。此书作者克里斯托弗・科贝特(Christopher Corbett)是一名记者兼历史学家,他在此书中记录了一个在美国西部生活的中国女子的一生。
这个女子名叫波莉・贝米斯(Polly Bemis),她1853年出生在中国华北,被人贩子卖给美国一家酒店的老板。后来美国白人查理・贝米斯在一场扑克赌博中从该酒店老板处赢得她,两人相爱并结婚。
她或许是生活在19世纪爱达荷州的中国女子,第一个或者也是唯一一个被人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的。这个美国西部的中国老太太作为奴隶来到美国,却最终成为自由人,并分享了淘金者年代的西部生活。她去世后,开始有历史学者试图寻找她,造成一小股“波莉热”,她的生平先是被编成电视剧,1991年还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千金》。她所生活的农场也已经成为历史遗产保护地之一,网上还有攻略介绍如何找到她当年居住的小屋。波莉成为传奇,并非因为她做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而是她作为一个普通人,融入了美国西部的历史,成为美国人历史记忆的一部分。(《看历史》2010-4-29)
在淘金潮中来到爱达荷华
最初一位搜寻波莉故事的是林露德(Ruthanne Lum McCunn),生于旧金山的她从1979年开始收集关于波莉的资料,两年后完成一本传记小说《千金》(Thousand Pieces of Gold)。这书名暗示了波莉的身份:从她缠足的方式来看,她应该是来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家的“千金”;也暗示了华人来到美国的目的――淘金。
林露德的著作唤起了许多拓荒者对波莉的记忆,许多人寄送自己保留的关于波莉生活的照片、报纸、杂志、未发表的日记给她,希望以此记录波莉,以及他们自己那个逝去的淘金岁月。
波莉原名拉鲁・纳顺,她初来到美国之时,正值爱达荷州淘金热开始之际,爱达荷位于美国西北部,地广人稀、经济落后,唯一的优势是山高林密、矿藏丰富。1848年成千上万淘金者经过这里去加利福尼亚。1860年爱达荷州的奥罗菲诺溪也发现了金矿。于是荒凉的爱达荷开始因淘金者而兴旺,波莉所到的沃伦就是“淘金小镇”之一。
这些小镇里,一个重要的群体便是华人――在那个时代,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的消息越过大西洋到香港,比横越大陆传到美国总统耳朵里还要快一点。发现金矿的消息传到中国,便有无数人追寻着美国的“金山”,渡过大洋来,有些是自愿,有些不是。
最初中国人不被允许在金矿工作,直到淘金热后期此禁令才得以放松。但这些华人大多数是一个“沉默的群体”,他们留着辫子、穿着马褂,喜欢聚居,保留自己的语言和习惯,并不试图融入美国社会。因此,美国人很少会了解某个个体的“中国人”。在波莉之前,大多数美国人知道的华人仅限于章安兄弟,这是一对胸部连体兄弟,被称为“暹罗双子”。他们借着自己特殊的身体情况在马戏团表演,积累了足够的资金后在北卡罗来纳州购买了一块土地,与一对美国姐妹结婚。
在波莉来到美国的时候,声势浩大的排华运动已日益崛起。美国报纸开始警告公众小心“黄潮”。部分原因是由于“便宜的中国劳工”从白人手中抢走了工作,部分原因是由于大多数华人移民不愿尝试融入美国主流社会。
这一时期,中国女子来到美国后多蓄在“候宰栏”中等待拍卖,然后被迫从事色情业。“在19世纪90年代早期,”科比特写道,“中国女孩的价格在100美元到1200美元之间浮动,1岁女孩的价格是100美元,14岁是1200美元――因为人们认为14岁是女孩从事色情业的最佳年龄。”甚至在色情业中,中国女孩也是处在最底层,在肮脏、拥挤的棚屋、猪圈里做皮肉生意。
波莉・贝米斯开始也是这群女孩中的一个,但她却拥有与她们不同的命运。她嫁给了一位美国男子,成为自由民,并作为西北部美国拓荒者的一员,成为爱达荷州甚至美国人的历史记忆的一部分。(《看历史》2010-4-29)
沃伦,美国人和中国人的梦想
沃伦海拔四千英尺,非常寒冷,在冬天的时候,雪厚得无法通车,使这个小镇与外界隔绝。留在沃伦的美国人大都做着艰苦的体力劳动,渴望着淘到金子,为自己置下一片庄园。他们和来沃伦淘金的中国人其实差不多,都是为了谋生糊口,只是一些横越大陆,一些跨过太平洋。
沃伦的人口随着金矿被发现的数量波动,但中国人被允许进入此地后,他们成为这里的主要人口。小镇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错落着酒吧、舞厅、旅舍、旅馆和商店。这里大概就是在1872年7月8日波莉被带到这里时,所最先看到的地方。就在她刚刚到来的时候,有个陌生人对她打招呼道:“哈,波莉来了”,并且把查理叫了出来,介绍道:“查理,这是波莉。”从此,波莉正式成为拉鲁・纳顺的名字。
在中国人迁移到爱达荷州的头10年(大部分是从加利福尼亚,或者建设太平洋铁路的人们中来的),仍然受一定歧视,比如他们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必须交每月四美元“采矿税”。周日中国小孩不能出门,以防被出来打猎的白人男子当目标打死。
但毕竟在美国西部如此艰苦的环境,人们都是挣扎着求生存,更容易彼此接纳。在沃伦,中国人和白人的生活必须有交集:一起在矿下工作、交换补给、甚至参加娱乐活动。洪金(Hong King)是波莉的主人,他管理着一家酒吧兼赌,这里也是“白人和华人交集”的地方之一。在这里,波莉煮饭、打扫、端咖啡、陪客人跳舞,可是决不出卖自己。
所有对波莉年轻时的描述都提到了她惊人的美貌,即使到了老年,她仍被称为“充满智慧和魅力的”。当波莉的“智慧”不足以帮助她逃离她不想做的事情时,她就会从后门逃进查理・贝米斯――波莉后来的丈夫,他也做着和洪金同样的生意――的后门,而贝米斯“从未让她失望”。(《看历史》2010-4-29)
“扑克”改变的命运
由于当时的华人移民是一个游离在政治家和记者视野之外的群体,因而对这段历史的生动叙述尤为难得。不过这些叙述,也归功于无数的拓荒者将自己的回忆拼凑起来。因此,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波莉,是活在无数人们记忆的一个中国女子。
波莉之所以有名,更多是因为她被称为“扑克新娘”。她和查理・贝米斯相爱,并且被他以一副扑克牌赢到手,然后两人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是西部片喜欢的牛仔与美人的浪漫故事。
不过真实情况未必如此,波莉和贝米斯两个人何时相爱并不确定,但在1880年,他们已经一起住了。波莉并不在经济上依赖贝米斯,她为矿工洗衣服,还开了一家小小的寄宿公寓。镇上的年轻人喜欢在她哪儿吃饭,尤其是跳舞之后。
贝米斯如何获得波莉,是一个流传许久的传说:贝米斯和洪金在赌牌,洪金运气很糟,输掉了一切可以输的东西,最后拿波莉作为了赌注。不过波莉的很多朋友也坚持扑克之说是个传说,波莉本人也从不承认自己是个“扑克新娘”。
波莉令诸多拓荒者印象深刻,更多的是因为她迷人的个性――这是个很有性格的中国姑娘――她长得漂亮,却坚持不放低自己;她曾经在一个嘟嘟囔囔的食客面前挥着餐刀,嚷着“谁不爱我的咖啡”,成功停止了他的抱怨。在那个排华的年代,她用自己的性格和脾气征服了身边的美国牛仔、矿工们。
小镇邮递员的妹妹也是波莉的好友,她说:“当贝米斯将她从那个中国人手里弄出来的时候,她非常非常高兴。”“中国人”指的是洪金一个人,还是整个中国人社区并不清楚。波莉应该很高兴不再受谁统治,她与贝米斯的关系是否让她不得不放弃与整个中国社群的关系不得而知。或许她很高兴可以在唐人区以外生活,因为她的北方背景使得她在语言上、习惯上,都和沃伦镇其他大部分来自南方的中国人不同。
“扑克新娘”的故事无论真实与否,并未导致“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将他们关系合法化的,是1892年的《基瑞法案》(Geary Act)。该法案称:所有在美谋生的华人均属非法入境者;他们必须在一年内领取居留证,否则将被驱逐。波莉对被遣返的恐惧是非常明显的。为了使她身份合法,贝米斯1894年8月13日与波莉结婚,这年波莉41岁。讽刺的是,当时爱荷华州还禁止白人与非白人结合,不过为他们典礼的主持人本人就娶了一个印度妻子。由于贝米斯的努力,波莉1896年拿到居留证。其上的照片是从一幅大照片上歪歪斜斜地剪下来的,她说那是她的“结婚照片”。(《看历史》2010-4-29)
鲑鱼河谷的生活
波莉初访美利坚时,正逢西部淘金潮,数千华工赴美求生。当金潮退去,大多数人选择海归,回国。美国西北内陆荒原上便再难见到中国人的身影。
结婚之后,波莉和贝米斯沿着鲑鱼河向下,去了距离沃伦17公里的地方。鲑鱼河两岸山崖陡峭,被称作“不归河”,他们在河谷间找到一小块平地,建了一幢两层小楼。据说贝米斯买下了这块地,不过历史学家没有发现地产交易记录里有这一笔。
在《扑克新娘》一书封面还可以看见波莉晚年在牧场饲马的照片,背景是雪山青松,遍地皆白。这个峡谷有250哩长,6000尺深,他们的牧场仅有15亩可以耕种的土地,但在波莉精心照管下,种了李、桃、葡萄、樱桃、草莓、黑莓、谷物、西瓜和各种蔬菜,还养若干鸡、鸭和一条奶牛。
即使离开了沃伦,波莉仍未离开人们的生活。这对夫妇因为好客和慷慨而声名远播,贝米斯摆渡人过河不收钱,还把他们带回家来过夜。客人走的时候会带很多给沃伦镇的老朋友――馅饼、蛋糕、水果和蔬菜。冬天河流封冻时,人们会从沃伦到他们家住几天,享受波莉的厨艺,很快贝米斯农场就被叫成了波莉的农场。
关于波莉农场的生活有很多故事,比如波莉在贝米斯玩纸牌的时候命令他去装满她的劈柴箱;而他在她工作时,叫她来看蚂蚁搬家,然后她说,贝米斯,如果你不像蚂蚁那样工作,我们将变成穷光蛋。
1909年,他们的邻居查尔斯・舍普(Charles Shepp)与彼得・克林卡默(Peter Klinkhamer),买了河对面的地。在寂静的山谷里,有邻居是好事,舍普帮她写下要买的种子,帮她测量尺寸,订购新的服装。后来他们安了电话,便每天通话,“你今天捡了几个鸡蛋?六个?我捡了十个”。“今天抓了多少鱼?没有抓着?你不行!你们几个周日过来,我来做我今天抓到的大鱼”……
舍普喜欢记日记,其中保留了很多关于波莉生活的很多细节。1922年8月,有一天舍普的日记记下了波莉的不幸:“贝米斯的房屋毁于火灾。我用牙齿把查理拖出。失去了泰弟(Teddy,波莉的狗)。大约在4点钟我与波莉把老人安顿好。困难的时光。未能救出一丁点财物。”当时克林卡默不在,他从外地一回来,便连夜过河为波莉找回坛子、面粉和30只鸡。
1922年10月22日,火灾两个月以后,舍普记道:“贝米斯于凌晨3时逝世。我们在晚饭后安葬了老人。”几天后,他写道:“波莉去沃伦了,彼得跟她一起去,带着4匹马。”
舍普的日记通常只记事实,未描述波莉的伤心之情,实际彼得之所以把波莉带回去,是因为觉得波莉和中国人在一起可能会开心点。不过,显然,波莉已经住不惯沃伦,她很快就想家了。有一天早上,舍普和彼得起来发现波莉的房屋冒出炊烟,他们划船到对岸发现波莉徒步走了17英里回来了。
舍普为波莉建造了一个小木屋,而且还亲手为她制作了床、桌、椅、娱乐用具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还重新拉了电话线。(《看历史》2010-4-29)
波莉的遗产
为了减轻波莉的悲伤,朋友们把波莉带去见外面的世界。1923年8月她首次离开偏僻的牧场,乘汽车前往格兰基维尔访问早年熟识的友人。在这座城市里波莉第一次看电影,也第一次看到一只“说话鸟”(鹦鹉,波莉称之为talkee bird)。这个老太太出山成为《爱达荷华州自由报》(Idaho County Free Press)的大新闻,放在头版头条进行报道,报纸的编辑J.F. Safley还采访了她,将她比作“现代的瑞普・凡・温克(Rip Van Winkle)”。
1924年波莉又到更为现代化的博伊西旅行,她在这里第一次看到高楼大厦、有轨电车,第一次乘电梯。她评论此次旅行说:“我丈夫说,我们将看不到铁路,随后他死了。现在我看见大的市区商店,电车在马路中间跑,我欢喜这些,但看得太多使我太累。”
年近八十的波莉依然很有精神,接待客人,并且出去访友。1932和1931年的探险者们说,波莉“很有活力”。有人记录道:“她已经忘记如何说中文”。
1933年8月6日,波莉未能起来接邻居的电话――她病了。在9个小时的颠簸旅途后,波莉被送到爱达荷州立看护中心,已经意识不清。据波莉护士的女儿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穿着布鞋、棉布裙子,戴着一只铜耳环――另一只已经丢了。
她的一个护士写道,波莉知道自己“太老”,很难恢复,但仍然对生活保持着兴趣,尤其是对孩子,每当小孩儿的声音出现在屋里,她皱巴巴的脸都发光了。
在看护中心住了3个月,1933年11月6日下午3点30分,波莉去世了。她本想安葬在鲑鱼河边自己的农场,但由于冬天来到,舍普与彼得未能及时赶到,她被安葬在格兰基维尔的公墓。
1933年11月4日,即她病逝前两天,《俄勒冈人》报上刊载了她的故事,是曾经护理她的夏娃・维弗尔写的。此后西北地区许多报纸刊登的波莉讣闻,都引用了这篇文章。
1943年,圣吉尔楚德博物馆接受了克林卡默捐赠的第一批“波莉藏品”(Polly Collection),包括夜礼服上的自制金纽扣、结婚证书、三套衣服、一顶女遮阳帽、一条棕色披肩、许多钩针织品、朋友赠送的银器、几件首饰,还有若干照片,其中有一张波莉在雪山牧场的照片。爱达荷历史协会也保存着波莉的婚装照片:对襟短袄、绸缎长裙,白手套,完全是西方服饰,只有面庞仍然是一张中国妇女的脸。
如果波莉的故事没有被发掘出来,或许这些,这将会成为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但如今波莉已经成为美国西部历史上最著名的华人女性。“正像所有扑克游戏中的赢家那样,波莉・贝米斯总是幸运的”。然而被人记住、被人用口、用笔、用电影和电视、甚至历史遗产保护之地来将她的生活留下,这,或许才是波莉・贝米斯的真正幸运之处。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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