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鼾声响起。她平时不打鼾,只有很累的时候才这样。加州的中午,是国内的凌晨,时差催眠了她。我跑到厨房,操刀弄料,做好了午饭。平时上课的时候,很难有时间做顿像样的饭,只能跑到食堂吃菜叶、三明治和生牛排。学校附近没有便宜的菜点,只有等到周末搭校车拎回一周的菜。老妈来的前一天,没有校车,我才跑到学校附近的集市买了些菜。美国的农贸市场都是附近的农民从自家的菜园果园新采摘的蔬菜水果,和中国的农贸市场不一样,价格反倒相当昂贵。
妈妈吃着这些她不知道的菜,笑得合不拢嘴。
老妈怕自己走丢,特地让我写了个字条,上面是我公寓的地址和电话。还特地学了句英语:Where is the restroom? 当晚,她就用小本子抄下了几句英语:I am Chinese. I don’t speak English. Sorry. 反复练习。
在美国,尤其是在公共交通非常不便利的广袤的加州,没有车是寸步难行。在老妈来看我之前,我跟着一个自称是刘备刘玄德后代的中国教练学车。通过了驾考。本打算租车带老妈环游北美,但老妈誓死不从,担心得要命。最后只能放弃。
没有车,老妈的活动范围从原本在哈尔滨从城东到城西的距离缩短到我公寓楼下的院子。她又偏偏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定要四处走走才好。每天晚饭过后,我们俩就从公寓沿着我每天上学的路,从商学院走到历史系走到传播系走到物理系,再从两侧都是棕榈树的图书馆面前的大道走回家。
那条路是妈妈最爱的路。傍晚时分,红彤彤的晚霞从天边一只烧到头顶,深翠的棕榈树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摆,两侧西班牙风格的黄色教学楼在时光中静卧。成群的飞鸟从天际划过,不时召唤着同伴。我和妈妈,从教堂前走过,留下一连串笑声。
妈妈对周围的环境渐渐熟悉了之后,我逐渐开放了禁行。她可以独自到校园里转。一天,她兴冲冲回来,说自己站在教学楼前面做气功打太极,被一群外国姑娘围观。她勉强说着她仅存的那几句英语,和她们聊了半天。还有一次,一个美国大叔过来修灯,我恰巧睡着,老妈就和他聊得兴起。醒来后我问都聊了啥,妈说:他问我你是不是我女儿,我说是啊。他问是不是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我说对对对。他还问……
你能听懂这么多啊?!
妈说,猜呗,不过八九不离十。
偶尔我带她到学校附近的镇子上转,她几乎和每一间民宅都拍了照。那些二层的别墅小楼,每一间都有每一间的风格,有的偏欧式,有的偏东方,有的门前挂着花篮,有的院子里种着五颜六色的植物,有的栽满了果树,黄澄澄的柠檬从树枝上垂下来。我们从路边捡了几颗熟透的李子,边走边吃。妈妈说:这简直是共产主义社会。我瞥了她一眼,她正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摆弄一盆多肉植物。
妈妈抬起头,看见一扇制作精美的窗子,又想起了她自己的房子。嗫嚅着:可惜还是来得晚了些。你都走了。
我连忙岔开话题,让她看路边一条精瘦的大狗。
刚来美国,妈妈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更加不习惯。先是咳嗽。带她到药店买了药,药水里含了些酒精,最后咳嗽没治好,她的失眠症治好了。老妈依旧是咳,咳得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因为没有保险,加上对美国医院的治疗方法不敢恭维,除了给她试不同的药,就只能这么下去。咳嗽好不容易好了,又开始拉肚子。美国的食物对她的胃而言还是太硬太冷了,但凡在外面喝一次汤都会拉肚子。于是只能在家里做。但还是免不了每次出门都急着给老妈找厕所。
千难万险,终于等到了我的毕业典礼。
前一天晚上,老妈陪我到学校书店领了硕士服,一件黑色的长袍,三角形的袖口从手腕一直连到后襟。我换上它,戴好四角的学位帽,绣着2015字样的流苏垂在肩上,站在公寓的镜子前。镜子里是憔悴的老妈兴奋的眼神。
典礼当天清晨,老妈穿上精心准备的衬衫和笔直的杏色裤子,化了大半天的妆,像极了待嫁的姑娘。我们和几个一同毕业的好友,还有他们的爸妈,一路走到体育场。在体育场后面的丛林沙地里,聚集了一大批身穿黑色长袍、来自世界各地的毕业生,按照各个学院,在各自的院旗后面分站,院旗上绣着学院的标志,盾牌一样的图腾。
进入体育场踩上绿茵的刹那,瞬间被周围欢腾的景象震惊。远道而来的亲友团坐满了整个体育场,欢呼雀跃,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这其中必有我的母亲。
视线从一大片人群中掠过,心急地寻找。就在整个会场即将肃静、毕业生即将落座的刹那,远远看见最后排的母亲正奋力挥着双手。对了!那就是我的老妈!
整个毕业典礼,老妈都在狂喜的情绪中度过。她听不懂英语,但在那些繁琐的流程面前,她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分析者,她明白哪一段是在唱圣歌、哪一段是在向主祈祷、哪一段是校长讲话。只有在毕业生们起立,朝着身后的人群鼓掌的时候,她懵了。我告诉她,那是校长让我们感谢支持我们的家人和朋友。
系里的毕业典礼上,我把妈妈介绍给了我的导师、我的系主任、我的同学。她那么健谈,特别想多说几句话,只是刚要开口,才想起人家听不懂中文,只能微笑点头。上台领毕业证书的时候,我一眼看见瘦瘦的她在一群人中间,端着她的手机,眯着眼,给我拍照。
我当时特别肯定,妈妈那老花眼根本看不清自己拍下了什么,拍出来的照片也一定是模糊的。
但是我为她在台上多停留了十秒。等她按下快门。
来源:北美留学生日报订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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