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斥基层民众、政府容易。还有不少网友嚷嚷要把那些村子烧掉。怎么说呢?100年前的中国农村比现在落后愚昧多了,要烧的话得烧掉一大半中国,那今天大部分正义网民也就不会存在了。城里人恐惧农村的心态一点不稀奇,张爱玲在小说《连环套》里就表现出当年上海滩超级小资对农村的恐惧——“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舂捣着太阳里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荒凉的岁月……”
还好,共产党人和乡建派没那么小资,走进群众改天换地。那时候无论毛泽东也好,梁漱溟也好,甚至国民党的蓝衣社都主动下乡,动员组织群众解决问题。现在这年头不一样了,“文明”发展了,文明人喜欢站在外面批判,骨子里有多少对“下等人”的不屑,我不清楚。
我去那个地方,刚开始小心脏也是受不了。据报道,郜老师村里买来的几十个媳妇跑掉了一半。别说媳妇,我的同伴支教老师有的来了两星期就跑掉了。也不能怪他们,因为相比之下还是跑到网上搞批判容易得多。我比较佩服在那里坚持了几年的同伴,虽然有人自己也积累出心理问题来。新来的支教教师往往会不理解甚至批判老教师不现代,但办事能力却就是不如老教师,因为“文明”主要是用来装的,办事则是要尊重脚下逻辑的。
去掉一点小资的敏感心,事情也没那么可怕,能比100年前更可怕么?网民根据新闻和电影来理解现实,总少不了“梦境”的成分。《嫁给大山的女人》固然是一种意识形态幻象,但《盲山》同样是一种叙事而已。《盲山》和《盲井》一样冰冷地把最极端的情况呈现出来。但更普遍的现实逻辑介于两部电影之间。
我去的那里是平原,出入方便,跑江湖的人士多。如果是山村,对不起,《盲山》已经展示,警察几乎进不去那种村子。我觉得反过来要提醒中国人,我们幻想进入乡村的路径不应该只是国家机器拿着警棍冲进去。基层群众工作荒废太久。而如果警察真能严密控制每个村庄,恐怕启蒙人士又要批判专制权力渗透到基层,控制无所不在了。
可以批评政府工作不力,但不用觉得天昏地暗。自己当个村干部就知道事情有多麻烦。城里知识青年擅长写影评,但我欣赏的是那些能下去当村官、下城管大队挂职研究问题、或者投身合法NGO下基层的青年。基层工作要有人做,都躲到大城市去搞批判,最终就成了大姨妈。国家和社会应该多提供这种下基层实干的机会,这样也能看出来谁是真关心同胞谁只是喊喊。有些网民的心态大家也都知道,今天在为农村愚昧义愤填膺,明天一听上山下乡,又要控诉那是文革迫害了。政府也是人组成的,大部分公务员也属于日常生活中的市民(小资)阶层。实践也许能改造人,恕我直言,网上启蒙口水基本没大用处,只会培养一种所谓文明与落后的对立仇恨。我甚至有些悲观,小资群体连自己的精神分裂都解决不了,也就气得发发抖而已。
说回河北郜老师的事情。
无论她的遭遇怎么可悲,二十多年过去了,事情按照自己的方式平复和发展。网民在正义干预的时候,我只希望别操之过急,别贸然把人家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马上破坏掉。
首先,人贩子和最初轮流迫害她的人必须抓,没问题(但估计也抓不到,时间太久了)。她的家人(我知道有的网民不承认那是家人,只觉得那是罪犯)一半已经重病躺在床上,一半在外面流离做工甚至入狱。网民喊喊抓人可以,但警察冲进去又能怎样?把床上的人拖起来?责怪她自己父母当年没留下她的人,看下文章就知道,她家里那时就已经贫病交困,父母照顾自己都没办法。别忘了,当18岁的郜老师受尽人贩子折磨时候,几乎跪着求后来的公公赶紧把她买下来。有些文明人恨不得消灭的那些村民,可能就是平时被拖欠工资的民工,就是交不起儿女学费的农民,就是脚手架上摔死的瓦匠。在那种时候,很多网民又会齐刷刷地一边喊出同情他们的口号一边控诉社会。他们并不体面,也不需要你尊重,因为本来也没指望你帮忙。只是网民在行使“正义”的时候千万别二次伤害人家。
亮哥比较愤怒的是,有大媒体和一些意见领袖连续写文章批判郜老师本人妥协不抗争,甚至拿个外国模特抗争非洲落后习俗的个例来反衬郜老师是被奴役典型。比如“被世界踩在了脚底的华莉丝·迪里,因为抗争,成为世界主流的女性典范。而被世界踩在了脚底的郜艳敏,被迫屈服,成为中国主流的女性典范。”比如“现在的她,我只能说,可怜、可悲。对于这个女人,当她停止抗争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死了。她如今已经陷入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之中,爱上了奴役她的体制。”郜老师自述自己一开始曾三次自杀,置身事外的启蒙者还要批判她妥协,是怪她没有做烈女吗?这只显示了“文明”自身的卫道士冷酷。人家郜老师那时候没有微博微信啊,没见过公知大V啊,也不认识这么多正义网民,不然肯定有反抗动力。要是换了公知自己被拐卖了,肯定会抗争到底。
谁去改变山村现实了呢?那个村子没有公办老师愿意去,大学生更不愿意去。悲催的是,居然还就只有郜老师在改变那个山村。她在那里坚持教孩子识字,要把他们送出山村。官方固然不应该把一个受辱女性竖成典型,但是她对改变农村愚昧的贡献,要比大部分网民都多。批判她的人,省省吧,你又没帮过人家。还有人批判她的学生没报警,对不起,那个学生可能自己母亲就是买来的。
第一天看到新闻热血冲头,可以理解。今天该冷静点了。对个别意见领袖,我想说,你不要去批判人家不如你有抗争精神,这是另一种虚伪。也别抱怨中国人太没自由太黑暗、妇女永远是物化附属品。这也是一种无知。要知道很多农村里,打工女性的地位发生逆转,现在比较悲催的是老人,这方面可以参考贺雪峰、刘燕舞等人研究农村老人自杀的文章。
农村的事,只有在触及“穹顶之下”城里人的道德感觉时才会引发“气的浑身发抖”,再说一次,这是两种世界两种道德观的冲突,谁也不比谁更无辜。抽象大谈人权的公知,思维模式习惯于关注所谓系统性迫害、洗脑之类。而小资的世界观则是要反复追问:被拐妇女你个人的想法是什么?你有没有自我?
追寻“个人自我”的工作就留给铺天盖地的精英们去做吧,也不差我一个。说到个人,我教过的那些学生大多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们希望他们都变成文明人,不过说实话,暂时挺难,资源有限,不是每个人都有城里人的机会。
在当地,自从取消农村税费之后,这种算命现象已经大为减少。面对现实,市场经济总会有失败者。只希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能减少失败者。
我个人还是感到幸运,没有去一个云南西藏之类的桃花源(假如真有这样纯情的地方),那样我就只能写写心灵鸡汤了。感谢中原那个地方,强化了我的小心脏,了解了江湖世故,锻炼了工作态度。我甚至一度想跟着我那个名誉校友算命先生云游江湖,看世相百态。
写给城里人看的文章,最后应该谈谈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我和大家一样没看过,不多说了。村庄有村庄的逻辑,宣传口有宣传口的逻辑,拍电影有拍电影的逻辑,都有各自需要敷衍的事情。每个人都在敷衍,网民们可以问问自己日常生活工作里有没有捣过浆糊。那片子本来也没啥影响,有品味的影迷们不必为此上升到绝望层面。一起群嘲,说白了,除了智力和道德优越感,也是一种集体狂欢。
《盲山》我很早看过,除了结局的悲催,我印象最深的倒是中间一幕:女主的小叔子在搭讪她的时候,总是拿几本《收获》、《小说月报》当工具。这小叔子堪称90年代的乡村文艺青年。他俩一度因为这些文学刊物有了共鸣。最后上床了,出事了,小叔子自己开溜了。这个细节,我倒觉得也是对所有网络文青的一个隐喻。抱歉,这些话可能不太好听,我向广大有志青年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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