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债病交加:寻子让她成了“北漂”,
12月14日,谢修萃骑着大嫂捡破烂收来的自行车走了20分钟,去试她来京后的第三份工,一个小区的楼道保洁员。
大概是为了考验新人,她被主管分配到三幢统共80层楼的卫生,“比别人都多”。因为没经验又急于表现,扫起的扬灰太大,被楼里的老太太狠说了一顿。
“上下拎水除灰可得拎多少趟呢?”谢修萃简直要直不起腰了——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这点灰在她看来不算什么。谢修萃住在北京南郊亦庄桥北的一个采砂场附近,石棉瓦搭起的二十平米的工棚,一个月租金50块,夜间呼呼的凉风往砖缝里钻,谢修萃捡来糊墙缝的泡沫路牌显得不堪一击。
运送砂土的大卡车高频率地在夜间出没,卷起厚厚的一层黄沙,我去的那天晚上就遇到了,那简直不异于一场短时沙尘暴,灰尘大概在五分钟之后落定,黑色的羽绒服上披上了一层土。
谢修萃和患有哮喘的丈夫冯知善就住在距采砂场十米左右的地方,没有门牌,甚至在地图上很难定义,标志性的是,家门有一条五米宽的臭水沟,附近饭店把泔水排往这里。 通往她家的路很长一段没有路灯,借着采砂厂夜间作业的灯光,沟里的地沟油泛着绿光。
他们在这住了五个多月。原本对他们,北京是地理和心理距离都太遥远的地方。
活了44年,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谢修萃几乎没离开过她生活的那个小村庄——江苏连云港赣榆县大赤涧村,更别说800公里外的北京了,听儿子冯栋说,那要先坐乡村巴士到县城再坐车到连云港,再坐上一夜火车才能到。
MH370 上的中国乘客来自20多个省份,这是一趟夜间飞行的航班,票价相对低廉。站在登机口,空服人员会向这样一群中国面孔问好:赴马来西亚的画家团成员,天津某公司的职员,国内某大型通讯公司的职工,工信部人员,尼泊尔旅游转机的游客,以“中国大妈”为主的商务考察团,还有冯栋这样的新加坡劳务派遣的农民工。
2014年3月10日,谢修萃瞒着在新疆打工的丈夫冯知善,头一次跟着女儿进了京。这一次,却是为了“找儿子”。
在丽都饭店,她竟然碰到了丈夫!1米8大个的男人眼睛已经哭肿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了”,瞒着妻子坐了快两天火车才到的。两人见面,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回忆自己44年的乡村生活,只有三年级文化的谢修萃说,“虽然没什么钱,但是很幸福很幸福的。”
像大多农村主妇那样,她勤俭、隐忍、坚韧,一个女人操持家里十几亩地,眼看着邻居家房子盖起来了,以她不认输的脾气,咬咬牙借款凑了二十万盖起了两层半的新房。
丈夫常年在新疆打工,大约只能在春节回来一次。女儿在无锡念大学,她“砸锅卖铁也供她念,说白了,就是不想最后落下个埋怨”;儿子上完初中不想上了,学了钢筋工的手艺,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打工。
眼看着,女儿今年就毕业上班了。儿子也到该结婚的时候了,房子也盖好了。因为劳累过度,月子里落下的病通通发作了,严重的乳腺增生使得她常常一抬胳膊就痛的要晕过去,不过她说“心里舒坦,这辈子的任务完成了一半”。
没想到,另一半任务暂时没机会去完成了。
5月2日,马来西亚关闭了各国的家属安置点。在丽都饭店的家属们被要求各回各家。在老家待了两个月,实在待不住,工厂的活也干不了,地里的活也没心思弄。
她和丈夫一合计,咬咬牙卷起铺盖卷又扎进了北京,人到中年不得不裹在簇新的年轻人中间当起“北漂”。
毕竟,这里离信息近一点。似乎离空港近一点,离儿子也近一点。
谢修萃的信息都来自家属的微信群。为了和别人交流,她竟然学会了微信,还学会了普通话。开始时,埋着头打字打了二十多分钟才编辑完一条,刚发出去人家早就换别的话题了。
“晚上前半夜睡不着觉,坐着看手机,来回看。”她还在小饭馆做洗碗工时,屋子里信号不好,干着急,紧赶着把碗刷完了躲在外边刷微信,结果还被老板笑话,“您忙得都有空看手机了。”
想儿子时她就窝在床上记日记,可识字太少,心里话说不出来回只有这几个字:“3月8号:儿子失联的日子;9号:儿子,爸妈不相信这是事实;10号,儿子,妈希望你活着;17号:哭……;5月9号:等……;7月30日,儿子,妈直不起腰了;8月30号:等,儿子妈的眼睛快哭瞎了;9月1号:盼;11月4日:想……”
这代价是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也犯了,“每天晚上就得要孩子他爸给我翻身。”眼睛连哭带长时间盯着手机患上了干眼症。丈夫带着她去别人介绍的“河北涿州的一家大医院”瞧病,医生给她开了一千多块钱的药,“我们一天的伙食费才五块钱。”夫妻俩不敢在医院多待,揣着药又回了家。
现在最令人犯愁的是,去空港要老请假,从住的地方走一公里地坐20分钟公交再倒2小时地铁,下车再走4里地,来回要一天,还得准确计算好归程,要不就赶不上公交。丈夫干的装卸工的活不方便老请假,有时候就得她自己去。“我不认识路啊,地铁口哪个口出哪个口进都不知道。”这令她苦恼不已,有时她看着上下地铁的人就干着急,“到底下不下?”
空港那边的盒饭贵的也让她直咂舌。“好家伙,一个韭菜炒肥肠还是什么,那么一小碟,就要16块钱!”有的家属好心请她吃饭,她怪不好意思,只得每次揣着一碗泡面去。
现在,飞机也被她附上了莫可名状的情感。“一听到飞机声就忍不住跑出去看,有一次看到飞机不像飞机,圆溜溜的东西在飞,我就追着它跑,它在天上飞,我就在地上跑,没多久,它就停了。我就在下边看,慢慢看着,它突然冲着我来了,我又跟着回头跑。诶,奇怪,它扭头就飞到旁边的院子里去了。烧开水的老头还笑我,那是小孩玩的遥控玩具。”
“每一次飞机飞过,我在心里喊,孩子回来吧。也不知道他哪一次能回来。”
对于谢修萃这样本就在底层艰难生存的家庭,变故于他们是粉碎式的。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他们面临的则是实际又猝不及防的困扰。
比如62岁的山东人文万成从丽都回到济南后,收到了银行发来的催款单,说他的儿子文永胜已经逾期6个月未偿还房贷。
他和老伴的退休工资加在一起大约3000元,根本无力缴费每月9000元的房贷。老文说,有关部门曾口头向家属承诺,乘客的房贷、车贷可以缓缴;他试图申请缓缴,可他们当地银行回复:政府没有正式文件下来不行。
而他每周来京参加沟通会的餐宿花费已经累计近7万元,其中不少是外债。
“失联”是介乎“失事”和“失踪”的中间状态,在法律上暂无定义,在经济生活中也无法可据,比如财产就暂无依据处置。
像文万成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他们一方面无法提取亲人的银行卡存款,一方面还要为在此期间的精神损失、身体损害和生活支出埋单:一位河北籍家属忧思过度,“一夜白头”;一位黑龙江籍家属旧病发作,住院数月……(直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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