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之殇:“抑郁:极重;焦虑:极重;敌对:极重”
12月12日的马航通气会依旧压抑而一无所获,5个月前就提出的“公开登机录像”的要求还是没有明确回复,马拉松式的争吵令人生倦,家属们纷纷走出办公室到外边走廊里透气、抽烟、攀谈。
“我说,飞机还在呢,没在印度洋,人好好的。朋友不相信啊,我说,你不相信啊?人家赶紧说信信信。我说那你表情怎么这样?人家说,我相信。我说,行,信就中了……” 高显英身边围着一圈女家属,她音调不高,语速却又急又快。
59岁的安徽人高显英女儿、女婿、外孙女一家在飞机上。她和丈夫张建义是“劫持说”坚定的信仰者。
12 月16日,在位于北京通州临河里地铁站附近的出租房里,她向来访的我解释这个说法的缘由,“你看过阿联酋航空总裁的报道吗,我发到你手机上……喏,他说过,‘失联的MH370没有坠入印度洋',还有社科院的专家写的文章《MH370写给2014年的一封信》,你看过没有?有很多暗示,他肯定知道内幕。”
高显英搬出平板电脑给我翻看这些文章,张建义则在一旁用手机刷家属群的新微信。凳子上还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几乎就是老夫妻俩现在生活的全部内容:刷微信,上网,查看关于MH370的所有信息。除了每周三天,每次9小时来回空港,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天色渐暗,房间没有开灯,凌乱堆放的衣物和铺了一茶几的袋装食品都在透露,屋子主人并没有心思做收纳一类的工作。
可搁在过去,在老家安徽涡阳县,高显英绝对称的上精明能干的女主人,在外,退休前她是县制管厂的领导,对内,她是治家教子有方的母亲。后者尤其令她骄傲——女儿张晓蕾乖巧上进,考上北京的名校,毕业后进了一家上市公司,很快在京城成家落户。
外孙女心心今年快3岁,聪明的实在招人喜欢。这是小城退休老人最寻常的天伦之乐。女儿过年过节带着孩子回老家,他们老夫妻呢,北京、安徽两头跑着就当旅游,一半的任务完成了,就等着给刚成婚的儿子带孩子。
如今,高显英显得“魂不守舍”:看到小区里身材差不多的小孩叫姥姥,就忍不住冲过去,到眼跟前才清醒过来,“这不是我家心心”,但还是忍不住要摸摸人家,直到丈夫过来拉她,“走吧,走吧”。时间长了,小区里的父母也紧张起来,“老看人家孩子,人家就警惕了,以为是偷小孩的。”
还有她的眼睛,总能看到幻象:“闺女一家坐在床上,女儿在玩手机、女婿在打游戏,还有外孙女在玩玩具,她手舞足蹈的,像这样……”高举起双手挥了挥,“就在我眼前,清楚的就像放电视。”
耳朵似乎也出问题了,要不怎么老听到女儿在喊,“妈,我的鞋你放哪了?”这样一场幻觉下来,身上的内外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丈夫张建义扭过头背对着我们,他抹了把眼睛,从茶几下掏出一张安徽阜阳市第三人民医院出具的诊断书,“抑郁:极重;焦虑:极重;敌对:极重;恐怖:极重;精神病性:极重。”
不过高显英没有按医生嘱咐的住院治疗,她决定在北京打“持久战”,这个出租房也签了一年的租期。
持久战内耗巨大。照片上的她是中年妇女的圆润,浅浅的酒窝,和面前这个母亲判若两人——她清瘦了超过30斤,笑容很少,说话时酒窝显得更深。
在华东师范大学应用心理系兼职教授单怀海看来,心理创伤应激障碍分为两个时期,第一阶段是三天内的急性应激障碍;第二阶段为半年后。危机干预治疗应该在两个关键阶段及时介入,“特别是创伤发生半年后,可能出现创伤后的延迟反应(PTSD),比如抑郁、失眠等。”
中国心理干预协会理事何日辉说,这种延迟反应还表现为敏感信息的“闪回、回避”,伴随着延迟反应,可能引发轻度人格改变。“而马航的事件更特殊,因为没有确切说法,这9个月内刺激是一直不断的、没有消失,长期的刺激下人会受不了,可能越来越严重。”
“如果说,九个月前我们是担心,焦虑,现在只有(对马航的)仇恨。”62岁的戴淑琴瘦高个,声音沙哑——嗓子从3月就坏了也没顾上去瞧病。她坚持认为,真相被掩盖了,马方只是在拖延和应付。
戴淑琴的妹妹一家祖孙三辈五口人在飞机上。她常梦到妹妹一家在求救,“他们在喊好冷好冷,你想海里多冷啊。”这样的梦总发生在半夜,然后她就被惊醒,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直到天亮——再也无法把自己安放进睡眠了。
不少家属都在日复一日地失眠,于嘉说,在家属微信群里,不管多晚有人发一条“睡不着”,马上就会有人回应。
还有一些承受巨大苦痛的人们却甚少袒露内心,在公开场合,他们显得寡言而节制。一位失去独女的单亲妈妈看起来总是优雅而彬彬有礼,而一位记者说,当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宣布“飞机终结于印度洋”时,这位母亲几乎是现场哭得最歇斯底里的一位,她全身伏在地上,久久发出尖利的叫声,直到最后晕厥过去。
救赎无论看起来多么飘渺都会被受难者紧紧攫住。高显英现在会求助于佛教、耶稣,甚至在床上摆放一本励志丛书,冀望从中汲取人生力量,免不了的,她还会求助于巫术、算卦之类,一切能给她希望的东西。
今年女儿、女婿、外孙女的生日,她分别为三人买了一串转运珠,夜夜戴在自己手上。
而另一位在家属中颇有威望的张永利,也为他在飞机上的女儿,拦住八大处云游的和尚求算前程。“人家回说,人平安着呢。不同的是,现在你们吃中餐,他们吃的是西餐。这些人是有福气的,很快就回来了。”
张永利把这话捎回给其他家属,“人快回来了,按天数。”这让高显英很振奋,她想着,女儿走时还是穿着春天的衣服,得赶紧准备的冬天的衣服和被子。而她的亲家母抢着说,“衣服我来准备,你到时候就拿着被子,孩子回来了肯定冻坏了,拿被子先给他们裹上。”
说这话时,于嘉也在现场。“听这话一下子有精神了”。
积蓄许久的火山爆发时山崩地裂,而今它沉寂的理由只是“希望”二字。
家委会代表姜辉说,在丽都酒店家属集中时,曾有台湾慈济会的社工为家属做心理疏导,也有120救护车随时待命。现在,家属分散在各地,心理问题只重不轻,而心理援助却没有了,他本人是找朋友做的心理咨询。“希望能在空港设立心理支持咨询点,在地方落实心理援助,帮助那些不能来京的外地家属。”他说。
“在国外,NGO组织和社工服务很成熟,他们能提供针对PTSD的创伤干预,发生重大社会事件会有心理医师、社工及时介入,不单单是做心理干预,(因为创伤可能影响社会功能)还包括帮家属恢复社会功能,提供持续性支持。”在何日辉看来,后续的支持更重要,“可以由政府牵头,有实力的基金会提供赞助,NGO提供服务共同来做。”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