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到地上
天开始热起来的时候,在小公司做文员的卓娅扛着她的《推拿成功六式》和《人生宝鉴》找到这里,住进厕所旁的一个小单间。卓娅原本算是“鼠族”的一员,2008年四五月间,地下室的房东就告诉卓娅赶紧找房子,北京的民房局和各街道办都在下发关停地下室的通告。当时北京地下室清理的重点区域丰台区、朝阳区、海淀区已经基本清空,沿南三环一线,西三环到东五环直至北五环,大部分地下室已经关停,当时那至少涉及10万到30万名像卓娅一样的低收入者。
卓娅记得,就是在那一阵,地面上的楼房和普通平房的价钱迅速涨起来,合租和小房间的广告到处都是。卓娅不得不扛着她的那些宝贝书来到地上,住进一个10 平米的小单间,她的周围是糟杂的厨师,售货员,服务员,健身教练,群众演员,单位实习生……她从“鼠族”聚居区搬到了“蚁族”聚居区。及到2010年,北京最著名的蚁族聚居区唐家岭开始拆除北京市启动了包括海淀区唐家岭村、丰台区夏家胡同村等50个卫生环境脏乱、社会治安秩序较乱的重点村(城郊接合部)改造工程。拆迁改造进行得如此之快,现实几乎像魔幻一般上演你上个月还在吃饭的地方,下个月就只看见一片凌乱的废墟,周围的商铺和房屋写满了“拆”。
卓娅的房价已经由800,850变成了1000,1500……终于,到了2012年的夏天,她在网上找到这个标价800块的小房间。虽然只有两三平米,虽然紧挨着厕所和浴室,水汽和异味让房间永远是潮湿发臭的,但总是便宜的,和房东磨啊磨,终于降到了650元。
那时候大鹏也刚搬来不久,夏季的晚上,只有8点到10点,房东会开一会空调。像大鹏这样的男生还行,光个膀子,穿条大短裤;女孩们穿着睡衣,只有趁无人走动时才能开会房门。为了凉快,有的女孩常去附近的紫竹院公园溜达,到晚上睡觉才回来。
二楼住的人很密,共有13个房间,住在最里面的卓娅不可能享受这难得的福利,她的门前常常是一滩污水和杂乱的脚印。尽管如此,每月的50元空调乘凉费和 10元卫生费还是要交的。二楼的卫生间和浴室没有门,马桶漏水,摇摇晃晃,水汽浸过浴室的墙,让她靠墙的床铺都是潮湿的,但床的另一边也是紧抵着墙。卓娅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地摊上买得两包竹炭,一包放在马桶盖上,一包放在自己书本大的小窗户上。二楼的13个房间,加上三楼9个房间的人,卫生间常不够用,两个面包大小的竹炭包能抵得什么潮气和味道?不过是安慰一下自己罢,就是这样,卓娅还时不时看一看,免得竹炭包被人偷了去。
二楼通向露台的过道仅能过一个人,头顶的内裤、文胸、床单、被罩晾得密密麻麻,想过去只有把身体紧贴着墙根溜过去。因为互相谁也不认识,没有谁为邻居收衣服的事,为了保证衣物不被雨水淋湿,不到两米长不足一米宽的小过道反而成为二、三楼争抢的黄金地盘。卓娅原来想得浪漫,在露台上摆个小桌子,放几把小凳子,休息日大家可以在上面喝茶聊天。可露台上的爬山虎叶子从碧绿到发黄,直到变成了红艳艳秋天的颜色,她的小桌子还是从来没有机会取出来,因为至今也没有人和她说过一句话,她也只好一句话不说,进了屋就关灯,一声不吭地躺着,静静听着每一个人刷牙,洗脸,大小便,冲水,洗澡,撸鼻涕,直到厕所里没有什么声音,对面房间的呼噜声穿过形同虚设的墙板飘过来,“熬着,”她说,“慢慢就睡着了。”她的眼圈似乎总是黑的,发黄的脸色,总像走了很远的路很累的样子。
卓娅的洗漱用品都放在公共卫生间里,狭窄的衣柜放在卫生间门口,行李箱搁在衣柜顶上,就是这样安置,书和衣服还是只能堆在门口,卫生间门口本就湿漉漉的,有一天卫生间跑水,她最心疼的德语字典、《人生宝鉴》……竟全部遭水淹了,她只好一直把书放在二楼朝阳的玻璃窗边上慢慢晒干。许多东西她都舍不得丢掉,一周前,她的门前多了两把鲜花,一把白色的百合,一把紫色的勿忘我。百合的花朵在慢慢发黄,却依然是这个屋子里最动人的事物。
最担忧的事
大鹏每天在网站上溜达的时候,有关北京房价的新闻首先成为他关注的事。他越来越失望地看到,进入2012年下半年,中国的房产商杀回了一线城市,已经持续三年的建筑热潮把重庆和成都之类的二线城市的写字楼空置率推升了近百分之四十,同时不断上涨的土地价格挤占了住宅建筑商的利润率,投资商和开发商开始重新聚焦北京和上海,因为那里的高档写字楼入住率接近百分之百,租金也与纽约和悉尼这类城市持平。
在研究了一番北京的房价之后,大鹏沮丧地发现因为自己的收入和户口,既不能在北京购买经济适用房,也没有能力购买商品房,虽然他所在的公司已经是上市公司,每月有三险,攒五年的话,十万公积金仍然不够付首付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更努力地赚钱。
大鹏记得苹果上有一个游戏,就是把纸团朝老板扔过去,这个看上去很普通的游戏,在美国却有上百万的用户,发明这个游戏的年轻人成了富翁。乔布斯的苹果所提供的宽广的应用平台,让大鹏看见了自己唯一的机会创造游戏奇迹。为了实现这个奇迹,他欠下了债务,只能在这种小小的“格子间”里栖身,节省度日。
大鹏的节省,到了英子那里,还是算浪费的。听说有人电话费一个月要几百块,“啊,我的一百就够了。”英子说。她住在二楼,从这里坐公交车到西直门的公司上班,只要四站地,对,刷公交卡只花四毛钱。北京,几乎是她去过的城市里面坐公交车最便宜的城市。说到离开北京,她立即说:“哪里都没有北京方便!”在北京挣50 0 0块,其实相当于她在老家每月挣2000块。在北京,她根本攒不下钱,什么也不敢随便买,幸好公司发了统一的制服和衬衣,省下不少钱。
最让英子担忧的事就是火,这么密集的隔断一旦起火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上班临走前,英子一定会把屋子里的电源关掉,走廊里的灯灭掉,如果卫生间的灯还亮着,她也会去关了才走。这么多人,她想,如果起火,可能最快的逃生就是去拐弯的阳台上。不过通往阳台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上总是吊满了衣服。这是英子住过的人数最多的房子,住进来5个月了,她还是谁也不认识。
在二楼过道狭窄的角落里,在冰箱、网线团、插座和杂物中间,饮水机的灯常是亮的,因为里面是房东加的卫生间里的自来水,英子从来不喝,只从超市拎矿泉水回来喝,这是她生活里最奢侈的事了。天凉了,冬天就要来了,屋子里不能烧热水喝,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就是在公司把热水喝饱喝够,回到屋子到早上上班之前,她都尽量不喝水,晚上吃两块饼干权做晚饭。
大鹏和英子只在电梯里碰见过,他隐约记得这个瘦弱清秀的长发女孩,“她好像总是低着头。”大鹏还记得刚搬来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电梯里,一对楼里的夫妻,五十多岁的模样,看似不经意地说:“这物业也不管管,什么人都搬过来住!怎么有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大鹏一声不吭,血都涌上来了,那会他真想大声朝他们嚷嚷:“那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大鹏身上穿的白色范思哲衬衫,C K的灰蓝色西裤和黑色皮鞋,手上戴的白色C K手表,原来并不能改变什么。多年在北京上海飘荡的生活,告诉他什么人都是得罪不起的,他低着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