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话的女儿和愤怒的父亲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王家桥,这里充斥着20多年前土黄色单位宿舍楼群,杂乱无章的低矮建筑,参差不齐的的农民房,低洼的水塘、简陋的小旅社,KTV、游戏机房、网吧,粗糙的美容院、卖廉价日用品的小商店,这里有门面破败的药店,工商银行,派出所,中国移动。在资料里我们看到:“王家桥片区厂矿与农村交错,下岗改制企业集中,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外来务工人员较多,治安状况相当复杂,治安形势严峻。”
王家桥看起来不像太平之地。我曾经见过一名站街的女人在傍晚时分,带着一名中年男人走进一间屋子,好半天也不会开灯。而在白天,一个被男人跟踪的少女焦急地向我求救,那个男人在旁边闪身而过,我把少女送到大路上,她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一年多前的深夜,刘仕华、张安分曾经在王家桥目睹相似的一幕。15岁的女儿彻夜不归。他们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寻找。看到远远的,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载着陈艳飞驰而过,他们试图用手去拉她,却没够着。陈艳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说话。这个手势让张安分印象深刻。
第二天,刘仕华盛怒之下,把女儿打了一顿。陈艳分辩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是派出所的人,她要嫁给他。刘仕华放下棍子,呜呜地哭起来――他发现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了。
“只要发现陈艳和小混混在一起,我就会打她。”以“容留卖淫罪”被羁押在看守所的刘仕华对律师说,他坚决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卖淫。
还没有被带入收容所之前,陈艳从来都对记者否认卖淫,她只是说自己“不大听话”,因此爸爸才打她的。“每次打完我,他都会哭”,“平常他教育我在外面做事都要小心,要学会保护自己。”她说她从来没缺过钱花,要是跟家里要个十块、几十块的,也都会给。在她的印象里,虽然父亲有肺结核,但一家人没有过特别窘迫的时候。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他人很好,对人从来没有分别,不会说你穷他就看不起你。他是正义的人,从来不偷东西,遇到要饭的,还给他5元、10元的。”
这并不是让她最过不去的。这个女人(张安分)已经完全失去了昔日硬气。
五年前,他在工地上劳作时,有人介绍了已经在昆明工地上打工七年的张安分。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女人,手的褶皱里满是灰尘,这恰恰说明了她的自食其力。他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在猜测上,开门见山地告诉张安分,他年轻偷盗过马匹,入狱服刑,他还有一个女儿陈艳在贵州老家,和爷爷一起过活,他希望张安分不要介意这些,他会给她一个看得到的未来。他们只要攒够所有的钱,就回到家乡建起一个新房子。
他们没有领结婚证就住在了一起,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张安分与前夫的两个女儿,他不但带给她们一个从未谋面的姐姐陈艳,日后,他还会给她们带来新的弟弟妹妹。当张安分为刘家生下第一个男孩刘丁,她终于吐气扬眉――十几年前,她正是因为生不出男孩而被丈夫虐待乃至出逃的。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带着两个幼女和 30斤苹果,一口气从昭通老家逃到了昆明的马街。
“他能养家,带得起娃娃。”张安分告诉我,“王家桥过去总是有些站街的女人,刘仕华总不让那些女的站在我家门口,说家里有娃娃,怕学坏。”她还说,他们家不是做那种事的。她在工具房的床底下拖出了锄头、铁锹,说那是在工地上,给工人们用的。“两个人一起在工地干了几年,存下了3万块钱,因为刘仕华在贵州的草屋被火烧了,他在老家没得屋子住。我们就想着,存点钱,回老家盖房子。但这个钱,因为三个女娃娃被说是卖淫的事情,也都花光了。”
陈艳乖巧地照顾着弟妹,孩子的私语,笑声,呢喃,撒娇,嗔怒,萦绕于耳。但张安分依然愁眉不展。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承包的一个公共厕所,每个月刨去水电,可以拿到200元左右。不久后,周围房子拆迁,住户搬走,收入没有了。但这并不是让她最过不去的。这个女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昔日硬气。一手带大的两个女儿还小学在读,从未在外面过夜,怎么会被人殴打到轻微伤,又被说成是卖淫女呢?想到全家被八个联防队员打跪在地上的那个晚上,她觉得“脸都丢尽了。”后来,两个女儿都辍学了。
他说,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自己的女儿。她永远是自己的女儿。
刘仕华因为偷了一匹马,抢劫了40元,被判了九年徒刑,妻子作为从犯也被判刑。伤心过度的奶奶因此去世了,陈艳与年迈的爷爷一起生活。多年之后,张安分跟随刘仕华回家看望他年迈的父亲,她知道刘家很穷,却也没想到穷成这个样子,所谓的房子也只是一间草屋,而且还在一场火灾中化为乌有。
五年前,刘仕华终于提前了九个月被放回家,陈艳已经是一名12岁的少女。她眼中的父亲脸型削瘦,阴郁又倔强的眼睛,陌生得让人害怕。她想哭,又不敢哭,偷偷躲在了一旁,直到被大人拖出来,让她叫爸爸为止。五年后,当陈艳从收容所里刚刚放出来,她又一次害怕了。十多年前,是父亲连累了她,而这次,却是她连累了父亲。
1月19日,陈艳回家的第一天。父女一人坐在一个沙发上,各自沉默着。这和她过去的梦是一样的:父亲被放了出来,但是他却不是十分高兴,他不说话。
傍晚时分,一家人围着炉火取暖。2岁的女孩睁着狐疑的眼睛,不失时机哭闹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全家人的聚会,他们谈起各自在派出所、看守所、收容所的遭遇。
我问陈艳,为何去年7月,对所有记者都否认了卖淫,却在收容所里,面对电视台的镜头承认了。她的脸上露出窘迫又难过的神情。她说那些拍电视的人过来,旁边还有好多警察。“他们都是审问过我的人。他们说你自己想清楚,爸爸还在他们手里。”
我问她为何放弃了第一次出庭。“他们告诉我,法庭上会有很多警察和记者,我想如果我说了真话,又怕警察不放过他。可是面对父亲说假话,又说不出来。”她的眼睛迅速红了,脸也涨得通红。“他们说,如果我按照他们说的话,爸爸就可以被放出来。”
陈艳流泪后的三个小时,刘仕华也哭了。我问他,法庭上陈艳不出庭,证词对他不利,他心里是不是难过?
他手里拿着烟,另一只手轻轻去擦眼泪。他哭了。但是很克制。
“我希望她来。我特别希望看她一眼。”
他说,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自己的女儿。她永远是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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