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种种有关利益的传言还是像凌晨的雾气一样,在村子上空弥漫着。
2014年5月31日,一个纪录片摄制组进村的消息传到小儿子罗善平耳朵里。午后,他打摩的从县城跑回村,把摄制组的人堵在了屋里。在亲戚们口中,这是韦绍兰最疼爱的孩子。
“你们给了我母亲什么东西?56岁的罗善平体格魁梧。1979年,他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当了五年兵。退伍后,在荔浦县一家罐头厂工作。厂子倒闭,他一直靠低保生活。母亲和大哥“站出来”后,村里人的传言把他搞得心烦意乱,总怀疑别人送里的钱物被大哥罗善学和姐夫武文斌或骗或偷了去。
“之前我们兄弟关系还挺好的,”罗善平攥着拳头,“现在我一回来,那个‘日本仔’就要找我打架。”更让他不放心的是脑瓜活泛的武文斌。姐姐罗善英2008年去世后,武又娶了个老婆,住在县城。如今他退了休,爱跳广场舞。由于有些文化,又会说普通话,每次有民间团体或记者来访时,武文斌总会热心地负责外联,充当翻译。他小心地把之前刊登韦绍兰故事的报纸留存下来,连同四张光盘、一些去日本时的资料一起,放在文件夹里。等到再有人需要时,顺便从中索取点儿劳务费和资料费。
罗善平闯进家门时,‘日本仔’罗善学一言不发。武文斌则躲进一侧的房间,不敢露头。
韦绍兰午觉过后出来时,小儿子已经安静下来。他端坐在长凳上,举止大方,彬彬有礼。
“你们以后再来要和我联系,我难道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吗?”罗善平语气平和。一直坐到天色已晚,他才搭摄制组的车回到县城。
谁是爹?
罗善学又陷入“要找到日本爹”的念头里。2010年12月的东京之行,是他认为最有希望的一次。
2010年12月1日,旅居日本、一直关注中日历史遗留问题的独立电视制片人朱弘揣着募集到的10万人民币来到罗家。他要接韦绍兰母子参加在日本东京“女性国际战犯法庭”审判10周年的纪念活动。由于会上缺少中国受害者,韦绍兰的案例比较典型,公开做控诉也有影响。
“我要去日本找爹了。”离家之前,罗善学告诉村里人。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爹是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张国通说。
据《荔浦文史》中《马岭的慰安所》一文记载,1944年的那个冬天,日军侵入荔浦后,在公路沿线乡村都派有驻军,负责组织运送物资和维护通讯,驻扎在马岭镇的日军负责从桂林运送食盐去柳州,共有两个队,三十多人,其中一个小队驻扎在马岭,一个小队驻扎在沙子岭。但具体到哪些日本兵驻扎的马岭,谁经常“光顾”慰安所,则很难找到记载。更何况,韦绍兰在慰安所度过了一段被轮奸的日子……
2010年,摄影师张国通也随韦绍兰母子去了日本,“对罗善学来说,这个事没公开之前,他可能都淡忘了。但是捅开之后,他可能就会有一些想法了。我和朱弘比较很多个案后发现,韦绍兰这个事情是很特殊的。当时战后,东北留下了很多日本遗孤,这些遗孤不少后来都回日本了,也享受到了日本人的待遇。罗善学其实也应该属于遗孤,但由于涉及‘慰安妇’,日本一直不承认。我们就想着,能不能也把罗善学遗孤的身份确定,这样他也就能享受那些待遇了。”
“罗善学作为所谓日本兵的种子(日本仔)—他有资格作为一名日本人,在日本本土、向日本国家提起诉讼,”朱弘的设想是,“罗善学是原告,他的老母亲韦绍兰则作为第一证人站在日本的法庭上。由此,一举打开慰安妇问题的突破口!”
朱弘坚定地认为,由罗善学递交诉状,可以规避1972年《中日联合声明》中写明的“放弃对日本国的战争赔偿要求”,因为这是“半个日本人起诉日本政府”。
此行,一上飞机,罗善学就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到了机场,朱弘带他到吸烟室吸烟。罗善学和在家时一样,从小布包里掏出烟丝,卷好,大口大口地抽着。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入住中日友好宾馆后,他突然疯了一样,使劲捶着脑袋,从胸腔里发出蕴藏已久的吼声。罗善学在这之前的一次情绪失控发生在朱弘到小谷告屯访问时,同样的歇斯底里。拍摄过程中,他扑到地上嚎啕大哭,“我就因为是日本仔,连老婆都讨不到。我这辈子全完蛋啦!”远在日本,耻辱、贫困与娶不到老婆的阴影依然摆脱不掉。
“他那是情绪爆发,”张国通迅速抢拍下几张照片,“他是来找爹的,但从小别人灌输给他的就是,你这个爹很坏,让你受这么多苦。他就开始恨他爹了,想要找爹报仇。另一方面,他又把自己一生的委屈和苦难都寄托在这次上面了,希望找到爹,找到老婆,改变命运。”
另一个让张国通难忘的场景同样发生在日本
团队中的一个日本翻译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某次会谈结束后,大家在会场附近吃饭。整顿饭下来,罗善学一口没吃,死死盯着那个女孩,眼神贪婪得让人心酸。一辈子对女人的渴望在他的目光中表露得一览无遗。张国通碰碰朱弘,又指指罗善学。朱弘看了看,摇摇头。
“他这个人也可怜,从小养父对他不好,眼睛坏了,养父不给他看医生。没怎么读过书,智商也低,种田都种不好,就会放牛,放了一辈子,”即便和罗善学关系很亲近的人私下也略带鄙夷,“而且他性格特别孤僻、怪异,容易歇斯底里,平常很少和人说话……不能给他喝酒,一喝酒,那股劲儿就上来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但90岁的韦绍兰和70岁的日本儿子罗善学越来越少说话了。他们不会谈起对方,问到旁人,得到的答案就是关系不大好,也有人说以前还可以,现在不大好了。从日本回国后,罗善学和母亲的关系疏远了许多。张国通发现,在日本,别人送来的礼物和钱,韦绍兰、罗善学和武文斌三个人,谁先拿到,立马装进自己箱子。他们各做各的饭,各喂各的鸡,甚至各给各的鸡拌食。罗善学有近十只,老太太三只。有时别人送来的慰问礼物也要一式两份。来拍纪录片的摄制组看到韦绍兰一大把年纪,还要对着柴火灶吹火,就买了两个电饭锅,母子俩一人一个。
没找到爹,可罗善学不断设想自己找到了。想着想着,脑子混乱起来,好像就成了真事。
“我在日本找到我爹了,找到了!可他不敢来,装病,怕我们打他。是该打,他是畜牲!”
一旁的韦绍兰像是听不懂儿子说什么,也许她根本没去听。她依旧蜷在沙发里,翘着手指拨拉着破旧沙发上裸露出来的线头,像是少女在溪水边玩水。记忆把她带回了儿时的岭上—她和一群娃娃围着十二爹,要他教他们唱歌谣,“你教,我们就帮你放牛”。十二爹清了清嗓子,唱得朗朗的,娃娃们也跟着学,“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天上下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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