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发生在1969年,两个警察堵住了他回家的路,他被投入监狱。3年后的1972年以反革命罪判处20年徒刑,他每年都上诉质询罪证是什么?无人理睬。一关数年。其间能读的只是英文版的《毛泽东语录》。那天采访中我让他读上一段,他流利的朗读里却分明带着岁月的伤感。他说到有一天强制劳动回来,洗脚时神思恍惚,鞋未脱就伸到水里,狱友都笑,他也笑着笑着落泪。那时在外面也饱受运动迫害的妻子被迫与他离婚。而岳父依然给他寄钱,儿子也悄悄传话让他放心。
1975年,县团级以上国民党军官特赦,他不走,说要给个说法,终是不被理睬。回家后妻子就与他复婚了。1979年上边终于来人给了他一个结论。赵老清晰地背出:“经复查,证据不足,不足于论罪科刑,撤销原判。”赵振英一句话没说,拿着这张纸退休了。
2008年一次采访后我搀着他散步,正值奥运前后,街道上路过的老太太都戴着红袖标,我感觉他攥我的手有点紧,他说看见这红箍就想起“文革了”。我也攥紧他的手说:咱不怕,很快全国就知道你是咱们的真英雄了。
赵振英的儿子也受到父亲成分的波及,恢复高考第一年,尽管考了高分也未能录入重点大学。至于赵老的妻子,经历过战争、运动批斗、街坊革命群众的唾骂,没过几年安逸的日子就去世了。纪录片中有一个镜头让许多人动容,赵老每天在妻子遗像前说一句话:“我知道你在苦苦地等着我,我也想早点儿去找你。”
当我们把受降仪式的照片让赵老看,他竟然从未见过。他说别说这些,我的所有照片任命状都烧了。那天他打电话给晏欢:照片里站在投降日本人后面的那个人好像是我,因为那时让我特制了马靴,我别着手枪能够自由走动……
在片子拍摄到一半时,美国友人帮忙购来当年美国拍摄的南京受降现场影像。当天我们采编间一阵欢呼:赵老,赵振英!编导小龙、晓闽兴奋地盯着屏幕上的电影胶片镜头,赵振英正向现场警卫大声喊什么,摄影师还专门给了他一个转身的近景特写。隔着65年,老人英姿勃发、奇妙无比地站到了我们面前。
理想,在每一代都有传承和创新
我们也请来了尼尔,一个容易落泪的美军后代,他一直陷入父亲当年的气场,他走访了香港、深圳、腾冲、南京、北京,觉得每个中国人都像认识他的父亲,而他也代表父亲来表达感谢和思念,好似一盘中美盟军与日寇的战棋让他下得无比感性。他赠给建川博物馆的军官合影照片和红色联络本成为国家一级文物,他送给赵老的少校领章成为历史的回放,他送给我的盟军臂章让我在坚持拍片中变得孔武有力。可我也记得当尼尔被拒进入父亲当年的受降现场,他的背影布满了忧伤。
越众影视为拍此片加盟了两位年轻人,龙淼渊和沈晓闽,我曾担心70后、80后对时空久远的远征军的感受力和把握力。我多虑了,他们三年来全身心投入,既在腾冲野外拍摄不惧风雨泥泞,也在美国采访中潇洒自如。理想,在每一代都有传承和创新。
还有片外的几件事不能不吐:摄制组在2009年一个夏日清晨接上赵老,租了昂贵的大摇臂开到卢沟桥,赵老投笔从戎的起点。没想到纪念馆的一位部长称:只买票还不行,拍摄需额外交费。我在深圳接到电话十分愤怒,又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们是没有多少资金的民间小公司,只拍几个镜头,请他高抬贵手。那部长打着官腔说:没钱是吧?报文物局审批,上边同意了我这分文不收。
我气得发抖。小龙接过电话劝我,多耗一天全组人马要多花多少钱呀?后来我听说了赵老在等待的多半天里,惶惑不安,生怕他的国军身份影响了拍摄。待到正式开拍已是黄昏了,确实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效果。可我每次看到片中这一段老人驮着夕阳的缓步自述,就有欲泪的感觉,这卢沟桥和桥上的老人就是我们民族的宿命啊。
在南京遇到的是钱也难解决的麻烦。当年的中央军校受降旧址,已成为解放军南京军区军史馆,属军事重地。国民党少校赵振英难进,美军少校葛顿南的儿子尼尔更不被允许。一月前我们曾联系,似有眉目,得悉片子内容就无人敢做主了。全组人马住在青年旅社等了一周,广州军区的两位军人朋友为证明我们的清白和热血,专程乘飞机来对口接洽,依然无望。一位好友让我最后再试试他的一位老乡,那天我去叙述情况,一向易激动的我反倒很平静,说完了,静了一会儿,那位俊朗的军官说:你们已经求过太多人就很难了,不过我尽力试试吧。
一小时后,军史馆通知我们可以拍了,只是尼尔不能进去。那一刻除了尼尔大家都欢呼起来,赵老也被我们所感染,在他走进65年前的故地后,面对尊敬有加的馆长和一群戴军衔的女讲解员,侃侃而谈,并不断评说那幅受降巨画有很多不准确的细节。我的一颗心放下又揪起,足足拍摄了两小时。赵老如数家珍、扬眉吐气的回忆,配上我们后来从美国弄回来的当年现场影像,浑然天成的吻合,好像赵老是对着影像在讲解。
那天晚上,我请两位军官吃饭表达谢意,最后竟然是他们抢着买了单,他们说也是向我们剧组和赵老表达敬意。那一刻我明白了,中国军人一直不乏血性。
《发现少校》还有一个版本被制作成6集的《远征军人物》,在央视人物栏目播出,虽然有些删节,大意和节气都还有。在深圳民间小剧场和广州纪录片大会上非正式场合放过全版,台湾公共电视2011年3月将会在电视台首播全版。我想,即使这部片子只为赵
老一个人也值了,他的苦难和光荣足以这份担当。此外,任何时候对一个人的公正尊严,其实就是对所有人的公正尊严。还有,当《看历史》的盛大活动把唯一的年度纪录片奖给了我们时,我猝不及防,幸运和担子同时落在我们的肩上。
《寻找少校》是一部由深圳民间抗战史研究团队完成的纪录片。该片从一幅意外发现的滇缅美军葬礼照片开始,一群追慕远征军的民间学者几度翻越怒江和高黎贡山,并远赴美国国家档案馆和老兵家庭,打开了美军少校梅姆瑞在云南最后日子的“生命密码”,也求证出一支代号Y部队的美军陆军顾问团的“前世今生”。
《发现少校》则源于其后偶然发现了1945年南京日本投降仪式警卫营营长赵振英,现年92岁,隐姓埋名;两部片子展示了让人喟叹的两个少校不同寻常的生命轨迹和历史悲欣。
我和赵老、晏欢站在台上,我知道代表的是刚强的远征军,可当主持嘉宾杨锦麟、王康兄喊出“我们都是少校”时,我还是脆弱地忍不住泪盈。其实泪水也是我的力量,让我敢于冲锋和牺牲。
拍完两个少校,我仿佛他们家人般熟悉。给我印象很深的还不是他们出生入死的战场,而是他们各自家庭生死共依的爱情。一个人走后留下的118封书信;一个人走后每天都在遗像前的喃喃自语,我相信他们的情侣都能听到。我们后世的人也听到了,觉得很美,而且也把我们变得美。
在拍摄少校的6年经历中,还衍生了另外两项作为。寻找少校时,牛子与江汶从美国国家档案馆扫描过上百幅中国战场的照片选用片中。2010年初,朋友们赞助加上自费,东磐兄又率队我们民间七人顺着原路赴美,前后投身档案馆两个多月,搜集了两万多张珍贵的中印缅战场中国抗战照片和200多小时的影像。美国馆员说:中国人这般长时间、多人数地翻寻本国历史,还未有过。欧洲战场的资料已被人翻遍了,而中国战场的许多照片和影像是六十多年后第一次被打开。我们当时每一刻的新发现,都是一次欣慰和叹息,此外还有一种怅然:这些揭示我族生死线上的电光流影,却需要借助别国的库存。
发现少校时,我又一次陪同赵老来到腾冲。那天晚饭前我闲逛翡翠市场,随口问一位给我们讲过远征军故事的店主杜老伯:有无老书?没想到他从玉石柜台后面拉出两纸箱民国旧书,我喜出望外,在买回的一堆书中夹有三本民国时的小学国文课本,我随手翻翻后不能自拔。此后三年间我到每个城市都会去旧市场寻找老课本,我执拗地认为,这些影像和书和我们内心的感念以及向前求索的冲动,冥冥中来自远征军,他们悲壮的、雄奇的、坚忍的发生和逝去,都留下了巨大的场,那里有看不见的力量,和他们的苦难与荣耀一样巨大。比如少校,是他们的代表;比如我们,是一种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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